正文 第十五章

阿清其實並未走遠,就藏在隔壁一堵牆後的草叢之中,以「寒息大法」屏神靜氣,躲過符申的探察。待符申帶人走遠,她勉強鬆了一口氣,揉揉右手腕。剛才那一下雖然使巧傷到符申,但符申畢竟力道太剛猛,那一捏也讓自己手腕劇痛了一陣,到此刻還有些麻木。

她抹一把汗,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牆歇息,心道:「符申知道我是羯人,一定會想到我就是劫獄的人,這下孫鏡的部隊悉數回城,可就是全城搜捕了。石付石全走了,鍾大哥鍾夫人也走了,我……我該怎麼辦呢?」

剛才奔跑了這麼久,又與符申鏖戰一場,全身又酸又痛,而心中更是幾近絕望。她揉揉眼睛,想到小鈺已平安出了城,有些高興;想到自己出不去,再也見不到小靳,思之欲哭,可是又想到石付已知道辦法,還有一線希望救他,又是寬慰。

阿清就這樣心中一會兒苦一會兒甜地坐了半晌,直到耳邊再度響起士兵們的吆喝聲。她長長地嘆息一聲,撐著牆站起來,忽覺眼角一亮,轉頭望去,遠遠的城樓飛檐斗角之上,一輪紅日正徐徐上升。

阿清突然覺得心中憋著的一口氣也如這太陽一般不受任何控制地向上突擠,終於衝上喉嚨,破口喊道:「為什麼我就得死!」

阿清喊出這一聲,頓覺胸中一寬,豪氣上沖。她想:「哼,想要我死可沒這麼容易!昨日待過的那片老城裡龍蛇混雜,破舊的屋子也多,要躲就要躲到那裡去。」當下提一口氣,辨明方向,向北城跑去。

此時天色已大亮,自符申傳令下去後,全城的兵馬都行動了起來。由於孫鏡主力都在城外,因此城裡更多的是各個商團、大戶人家的護衛團隊,挨家挨戶搜查,一面封鎖街道。阿清出來時已做了兩手準備,此刻脫去外衣,裡面就是尋常百姓的布衣,把頭髮弄散,再在臉上、手上抹些泥土,撕爛裙角,折了根樹枝,裝作盲人,低頭扶著牆慢慢挪動。商團護衛隊及一些步兵此前並未見過她,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大膽在大街上走,是以路過幾批人,看她走得顫顫巍巍的,匆匆放過了事。

走過兩條街,漸漸看得到北城牆了,盤查的人也越來越多。阿清盡往小巷子里鑽,但因為不認識路,轉了幾圈,老是進不了老城的範圍。她有些焦急,站在一個路口打量,聽身後馬蹄聲急,她連忙縮進巷子,只見符申領著騎兵縱馬過去。

阿清急步往小巷子里退去,慌亂中險些撞上路人。她也不多說,埋頭疾走,只想離符申遠遠的。忽聽那幾個路人道:「媽的,這年頭,瞎子也這麼趕命。」阿清心中一跳,再也顧不得裝瞎,使出輕功飛也似跑起來,剛轉過巷角,就聽見背後小巷裡馬蹄聲大作。

符申第一個衝進巷子,一把提起一個路人,喝道:「什麼瞎子?男的女的?」那人嚇得渾身哆嗦,顫聲道:「女……女的,跑得飛快……」符申將他一丟,縱馬猛衝,鑽出巷子,衝上一座小橋,只聽有人大聲喝道:「什麼人?」

只見臨河的小街上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有個公子哥模樣的人正探出窗子,向對面屋頂上瞧去。趕車的車夫道:「少爺,要不要追去瞧瞧?」那人打開摺扇搖了搖道:「看她功夫似乎不錯……」

符申認出此人是江南蕭家的大公子蕭寧。蕭家因與孫鏡、阮家有大宗買賣上的往來,是以在這城裡也算顯赫的客人。他更知道蕭家亦是武學名家,當即策馬過去,拱手道:「原來是蕭公子,不知可見到一女子逃過去了?」

蕭寧先回了禮,訝然道:「原來是符兄在追的要犯。我見那女子功夫不錯,飛身到對面屋頂去了。早知道這樣,在下出手為符兄攔一下也好。」

符申瞧他兩眼,道:「不必勞煩公子,此微末小賊,也翻不起什麼浪來。」

蕭寧笑道:「那是,以符兄的身手,抓拿小賊還不是手到擒來。在下就不越庖代廚了,符兄請!」

符申翻著眼,打馬繞著蕭寧的馬車跑了兩圈,突然伏身一喝,那馬心領神會,高高躍起,跳過河溝,沖入背街之中。後面的騎兵們也迅速跟上。

蕭寧看他走遠,收攏扇子,淡淡地道:「打馬,去東門。」說著縮回車中,凝神沉思起來。馬車在曲曲折折的街巷裡左拐右轉,不時在堅硬的石板地上顛簸得騰起來,蕭寧不住地道:「慢點,走穩一點。別走大路,只許走小巷……我不管,路你自己看著辦,只不要走到大道上就成。」那車夫偷眼見他閉著眼睛,神色凝重,似乎正在想什麼為難的事,不敢多問,只得在小巷子里亂逛,期望繞啊繞的,撞大運撞到東門去。

就這麼走了半天,車夫實在找不到路,眼見前面又是一個死胡同,便道:「少爺,小人確實不知道哪條巷子通到東門呀,您看……」

蕭寧一驚,睜開眼睛左右看看,無聲地嘆息一下,擺手道:「算了,她應該早走了罷……哦,不,沒什麼,你駕車出去罷。直接回府。」

那車夫應了,掉轉馬頭,重新尋路出去。當車子終於上了大道後,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大概這一帶的第一輪搜查已經結束,除了還有士兵們守著一些路口,已看不到挨家挨戶撞門的情景了。往來車輛均須停下盤查,只有他蕭大公子的車一路暢通,各守衛還要打躬作揖。

蕭寧望著窗外人來人往,一顆心上下忐忑,不知道那心中揮之不去的身影,此刻是否平安。剛才那一刻,確實是她鑽入車底,可是自己聽了半天,一點呼吸都沒聽見。大概真的已經走遠了吧……

正想著,忽聽有人叫道:「少爺,少爺!」卻是一個家奴追上來。蕭寧叫停了車,心不在焉地問道:「怎麼了?」

那家奴喘著氣,湊到窗前,小聲道:「小人找了少爺好久了。老爺吩咐,叫少爺立刻去醉四方,說是有重要客人到了!」

蕭寧身子微微一顫,怔了怔,道:「我知道了。走吧,去醉四方。」說這話時,那家奴覺得他眼中似乎殺氣一閃,不敢多嘴,跟著馬車跑起來。

駛近醉四方,但見一條街之外已經由阮府的護衛隊封了路口,防止任何人進入。那家奴跑在前頭,趕開看熱鬧的人,讓蕭寧的馬車入內。蕭寧下了車,提了劍上前,還未進門,就聽見父親蕭齊尖細的聲音道:「大師此來,就是說這個?哈哈,嘿嘿,你道大師開了口,還有什麼不好商量的?」

蕭寧在門口躊躇了一陣,終於咬咬牙,推門入內。樓內依然是高朋滿座,熱鬧非凡,但蕭寧知道,這些人其實全都是阮府的手下喬裝的客人。只有坐在大廳正中那光頭的和尚,才是今日真正的客,醉四方花了幾十條人命請回的客。

他緩步走近,仔細打量道曾,聽父親說他今年應該不到三十,可是從他那被曬得黝黑粗糙的臉上看來,至少有四十歲了,穿的一襲麻衣上雖有好多補丁,但洗得甚是乾淨。他眯著眼正襟危坐,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蕭齊在一旁不住問候,他也只是略一點頭,權作回答。

蕭齊嘆道:「老夫也是前日才到此地,見到這裡民風刁蠻,物慾橫流,一條人命竟只值十兩銀子,心中又何嘗不感慨萬千。如今的局勢大師也知道,冉閔在鄴城,一口氣殺了三十萬羯人,連稍微長得高鼻闊眼的人都殺了,這頭一開,各地哪裡還把羯人當人?除了殺死,就是賣作家奴,不瞞你說,」他湊近了道曾,小聲道:「這裡孫鏡孫將軍,在城外弄了個廣善營,專做的羯人買賣。醉四方私鬥的羯人,都是從那裡來的……哎,寧兒,怎麼這麼久?還不快過來見過道大師!」

蕭寧忙趨前一步,躬身道:「見過大師。」

道曾合十念聲阿彌陀佛,向蕭齊道:「難得施主有悲天憫人之心。如此,等一下這裡的阮施主來的時候,可否與貧僧一道勸解勸解?」

蕭齊正色道:「老夫雖說跟阮世兄有生意上的往來,但理是理,情是情,還是分得開的。就是大師今日不來,老夫也要找個機會說呢。」眼見一個小二送茶上來,先端了一杯,嘗了一口,嘖嘖稱讚,一口氣喝光,道:「好茶呀。你快去叫你們阮老闆來,就說老夫有要事跟他談。」親手端了一杯,奉到道曾手裡,道:「來來來,這裡雖說酒好,畢竟俗了些,比不了這翠玉新茶清朗。大師嘗一嘗。」

蕭寧眼角抽動,握緊了劍鞘,轉過頭去。道曾滿滿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老半天,嘆道:「原來……原來這裡的殺戮,卻是貧僧自己的孽緣。」話音剛落,「哇」地吐出口鮮血,座下的楠木椅子啪啦一下,竟被他內力震得粉碎,木屑四面飛散。

蕭齊早已縱身跳開,將桌子掀起,護在身前,只聽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厚厚的檀木桌竟險些被木屑擊穿。他運足功力,雙掌一推,桌子向道曾飛去。道曾一隻袖子隨意一拂,那桌子橫飛出去,砸得旁邊提刀跳起來的一干夥計鬼哭狼嚎。

蕭齊反手一抽,拔出長劍,劍身嗡嗡輕響,確是上等好劍。他挑了兩個劍花,一招「撥雲見日」,直取道曾胸前。這招他練了幾十年,一劍刺出,當真疾如流星,劍氣如怒潮般澎湃咆哮,四周地上的斷木殘片都跟著跳起來,周圍眾人大聲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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