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一路上士兵並不太多,大都已進了帳篷歇息。有幾處稍大的帳篷里傳來陣陣淫聲艷語,合著歌舞琵琶之聲,想來定是軍官們在喝歡酒。

兵卒的帳篷建在外圍,中間則是三十幾個巨大的木牢籠子,籠子外插著火燭,可以清楚地看見裡面如野獸一般關著的羯人,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憔悴。他們或三五個一堆,或十來個擠在一起,相互依偎著在泥地上睡覺。也偶爾有小兒夜泣的聲音,便有兵大哥沒好氣地道:「誰他媽在哭?老子剝了皮來下酒。」大人們於是死命捂住小孩的嘴。更有不少精壯的漢子默默無言地立在牢門後,一雙雙血紅的充滿仇恨和警惕的眼睛象墳場上的鬼火。阿清一路走來,心如刀割,但知道此時發作只是徒自多害幾條無辜性命而已,當下強行咬牙忍著,默默記著方位,打量四周情況。

她沿著牢籠外圍走了兩遍,再往裡走。突然身旁嗬嗬有聲,阿清側身避過,原來是一羯人見她離牢籠近了,想要偷襲她。阿清回頭看去,見那牢籠上暗紅的血跡斑斑,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掙扎逃命或是拚死反抗而被打死,心中一顫,忽聽「咚」的一聲,牢籠中適才偷襲她的人猛地一下撞在粗厚的木頭上,低聲叫道:「是我一個人,跟他們無關,跟他們無關!我死就是了!」在周圍的人驚叫著衝上來前,運足了力氣,重重向圓木撞去。

這一下卻撞上一個軟軟的東西。阿清手一送,他魁梧的身體竟怎麼也站不住,往後跌跌撞撞退出幾步,一跤跌倒。他剛要跳起身來罵娘,阿清極快極低地用羯語說道:「活下去,等我來!」

「什麼?」

眼前一花,牢籠外哪裡有半個人影?牢籠中除了他並無一人聽見,女人們湧上來拉著他哭,他獃獃地站在原地,心中劇跳,只想:「那人是誰?那人是誰?」

阿清繞了幾圈,大致摸清了牢籠的分布。再走幾步,已到了主樓跟前。此時夜已深靜,主樓前看門的兵卒只剩了一個,無精打采地抱著槍桿瞌睡,門也半掩著,大概長久以來無人敢來搗亂,軍心早已鬆懈了。阿清懶得多說,身形微縱,閃身入門,那兵卒也只略覺微風拂過,便裹緊了衣服,低聲咒罵一句。

這主樓內庭頗為寬大,進門左首是上樓的梯子,阿清凝神聽去,上面幾層各有聲音傳來,鬥牌的喝花酒的不一而足。再進去則是幾間隔間,其中一間放著書案,案上是油燈茶器、卷宗信函、文房四寶,案後是皮製的山河乾坤圖,左右還掛著嵌玉鑲金的青鋒劍,想來定是孫將軍的行軍案房了。另兩間則是尋常客房,並無異常之處。阿清慢慢尋過去,見最末一處小門上了鎖。她伏在門上聽,裡面並無任何響動,剛要用勁擰斷銅鎖,忽然一怔。

「嘎吱」一聲,有個青衣小婢推開大門,提著籃子走入樓中。籃子里盛著兩碗粗飯,兩碟小菜,還有一壺燒酒。她向著門外那名守衛不住謙然道:「勞煩張小哥了,勞煩你了。」那守衛揉著睡眼,抱怨道:「阿綠,你就是心太好了。那個羯老傢伙早他媽該見閻王去了,你還深更半夜地送飯來。他那副樣子,你也不怕?嘿,看了只怕要做噩夢……」

阿綠但笑而已,並不回答。那守衛慢吞吞地蹭到門邊,拿鑰匙開了鎖,向阿綠道:「今兒是劉軍頭當值,你自己叫罷。今天送了,還不知明天送不送得了呢。」

阿綠單薄的身子一顫,低聲道:「我曉得……麻煩張小哥了。這包肉乾拿去給各位哥哥下酒。」往他手中塞了一個布包。那守衛也不推辭,拿了包,徑直出門去了。

阿清縮在樓梯下,見阿綠走入門中,忙縱身到門邊,往裡瞧去,卻見裡面只三尺來寬,空無一物。阿綠在木牆上敲了三下,停了一停,再敲兩下。木牆後忽地有人道:「口令?」

「我……我是阿綠啊,劉軍頭。」

「嘩啦」一下,木牆就中裂開,露出深深的一條地道。聲音從那地道下傳來:「下來吧,阿綠。」阿綠提起籃子,鑽入地道中,木牆又咚的一聲合上。

阿清又等了一陣,見沒有人再進來,便輕輕走到牆前,略一思索,舉手如阿綠般敲了幾下。裡面立時便有人粗著嗓子道:「又是誰?口令!」

「月風。」

木牆赫然洞開,阿清暗提一口氣,俯身鑽入,彎著腰走過老長一段地道,下了兩道又窄又長的樓梯,眼前又是一扇鐵門緊閉。鐵門上一個小窗戶,有雙疑惑的眼睛自那後面露出來,有人道:「你是誰?以前沒見過,到這裡幹嘛?」

阿清壓低了帽子,含糊地道:「我是孫將軍跟前的,有幾句話孫將軍要問那……老傢伙。孫將軍說,這老傢伙也沒幾天好活了,有些話得趕緊套。」

那人聽是孫將軍跟前的,又穿著近身侍衛的衣服,不再多問,咣啷一聲拉開鐵門,阿清側身而入。

一進門,首先聞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只見一張桌子上放滿了酒壺菜盤,旁邊坐著幾個獄卒,等剛才開門那人回去後,繼續喝酒鬥牌。然而這酒氣中還混著一股腐臭血腥味,多聞幾下,幾乎有些想要反胃。

開門那人一邊喝著酒,一邊對阿清道:「喂,要問自己問去,問完了過來喝兩口。」阿清含混地應了一聲,繞過桌子,只見這地牢里就只有一間牢房,阿綠正蹲在牢門前,低聲道:「……別想那麼多,再吃點罷。」

阿清慢慢走到她身後,往裡瞧去,見裡面有一堆破爛的布,似乎包著一個小孩,布上全是泥濘血漬,已經髒得看不出本色,那小孩縮在裡面,看不清頭臉。不知為何,這氣氛詭異至極,阿清心頭沒由來地一陣陣發緊。她強行壓抑住緊張的心,一步步走近牢籠。

只聽那阿綠輕聲喚道:「來啊,來吃點罷。來啊……」過了好一陣,那堆布忽地一動,慢慢伸出一個人頭。阿清從阿綠身後看得清清楚楚,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全身墜入冰窖中一般,不由自主倒退數步。

那竟是一張皺紋橫生溝壑縱橫的老人的臉!

阿清剎時想起先前那兩人的話:「四肢剁了,埋在土裡」,原來……原來竟是真的。那老人除了四肢盡除外,雙眼亦被火灼焦,早已不成人形。他縮在爛布中,聽到阿綠的召喚,方鑽出頭來。阿綠貼在木欄上,儘力將夾了菜的饅頭伸進去,道:「來啊,來吃啊。」

但她的手太短,怎麼也夠不到那老人的嘴。那老人喉嚨中發出低啞的嗬嗬聲,也不知他怎麼挪動,只見到他雙肩不住起伏,好半天,終於前進了半尺距離。阿綠聲音顫抖,道:「好,好,來吃……」

那老人辨明方向,再掙扎一下,腦袋砰的一下撞在牢門上,撞得阿清心頭巨跳。阿綠眼中流下一行淚,伸手扶正他的頭,將饅頭遞到他嘴邊,柔聲笑道:「別急啊,慢慢吃,很多的。」

突聽一名獄卒大聲道:「哎,你是誰?怎麼掛著趙老二的腰牌?」

一陣抽刀拔劍之聲亂響,幾名獄卒紛紛跳起,叫道:「你是誰!」「什麼人,想劫獄么?」

阿綠吃了一驚,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纖弱的背影對著自己,看不見他的臉,但一干獄卒卻不知見了什麼,個個露出驚懼之色,紛紛後退。適才問話之人舞動手中厚背圓環大刀,咬牙道:「媽的,是一娘們!大家併肩子上……」

話音未落,那人已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前,抬手,轉腕,收手,沒有任何多餘動作,亦沒有任何人看清,他已將大刀握在手中。跟著白光閃動,一道,兩道,問話之人突然覺得身子一輕,詫異地後退兩步,眼角瞥見地上多了兩件事物。他眨眨眼睛仔細看去,原來是兩隻手臂。

阿綠臉色剎時慘白,低呼一聲,回頭不忍再看,只聽身後呼號驟起,驚叫聲、狂叫聲、痛嚎聲、怒吼聲,連同大刀破空之聲、皮甲破碎之聲、骨肉撕裂之聲、桌椅斷折之聲、軀幹相互碰撞墜落之聲,轉瞬之間就達到一個高潮。但是厚厚的泥土,層層的牢門,將一切都封死在地下,並無一聲傳得出去。

聲音很快就在下一瞬間沉寂下去。偌大的地牢里,阿綠只聽得見大刀持續瘋狂的舞動,有人低沉的吼叫,以及自己心臟砰砰亂跳的聲音。

那牢中人聽見了,全身抖個不停,拚命仰起頭來,顫聲道:「是……是不是?是……是不是?」阿綠臉上卻說不出是喜是悲,慢慢道:「是……老爺。」

「誰?咳咳……是誰?」

阿綠轉過頭,見那人帽子已經甩掉,披頭散髮,果然是一個女子。她眼中赤紅,口中嗬嗬有聲,仍在一刀刀地劈、拉、斬、拖,彷彿眼前仍有無數敵人在跟自己殊死搏鬥一般。牆上、青石地板上覆滿了鮮血,遍地都是殘破的肢體,大多數的身體卻是堆在鐵門處。剛才那一刻,不知道多少只手摸到門上,想要逃出這阿鼻地獄,卻被一把狂暴的大刀切得粉碎,散落到牢中各個角落。

阿綠問道:「你……你是誰?」

那人充耳不聞,上縱下竄,用羯人的話胡亂叫道:「……去死!都去死!死啊!」繼續揮刀亂砍。阿綠扶著牢籠站起身,壯著膽子叫道:「你……你是誰啊!」

「呼」的一聲,血紅的刀鋒撲面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