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第三日中午時分,船到了巨野澤邊上的小村,早有氐族家人在岸上接應。由於冉閔的部隊此刻正在邯鄲一帶與趙國石琨激戰,周圍民眾仍在為「文升三級,武拜牙門將軍」而拚命屠殺羯人,所以連雇幾個精壯苦力都成了問題。勞氏一家只有自己慢慢下貨,一面速遣人到東平郡探聽虛實,確定買家沒出什麼意外。

阿清是羯人,在這當口就是殺頭的罪過,是以勞老頭子極力勸說她就呆在船上,待生意做完後,隨他們回江南避禍。但阿清卻執意要前往東平。勞老頭子勸說再三,實在沒有辦法,只得選了兩名精壯家人,雇了輛馬車,秘密護送阿清前往。

出發前,勞歆依依不捨地牽住阿清的手道:「姐姐,你會回來吧?」

阿清道:「姐姐……姐姐也不知道啊。」

勞歆道:「一定要回來,我還有許多話沒跟你講呢。」

阿清雖然只跟他們相識了幾天,但勞氏一族對她關懷備至,讓她好久以來又再度體會到家的溫暖,此刻分別在即,也不禁有些留戀,輕聲答應。她心中暗想,有勞氏一族避禍江南,肯定也有羯人做同樣的掙扎。將來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往江南走走,親眼瞧瞧那似乎遠在戰亂之外的地方。

告辭之後,阿清等人上了路。據勞家的人回報說,從碼頭到東平一路尚無戰火,應該還算安全。

這兩個家人都生得胸寬體壯,腰間掛著厚背大刀,看樣子屬外家練家子,其中一人便是那日被老妖怪擊出船艙,恰被阿清救下的勞付。一路閑聊,阿清才知道另一個高點的是他的哥哥,叫作勞全。兩人那日都受了傷,好在還不甚嚴重。他倆都是親眼見到阿清匪夷所思的水下功夫,又驚走了老妖怪,是以對她敬若天人,盡心服侍。

勞全生性平淡,不愛說話,有話問他,往往也只是嗯一聲權作回答。但頗有擔待,又肯吃苦,無論大小事,做起來毫不拖泥帶水。

勞付則與他哥哥大不相同,極愛熱鬧,因常年跟著勞老頭子跑路,見識頗多,一路上幾乎不住嘴地給阿清講各地風情異事。三人有說有笑下來,倒不覺趕路艱辛。

到了晚上,因阿清一心趕路,過了投宿地方,好在勞家在這條道上奔波多年,勞付記得山裡的一座廢廟,駕著馬車在昏暗的林中小路上跑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找到。

這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廟宇,風吹雨打,前院門牆早塌了,院中雜草叢生,有一人多高,草中隱隱露出灰色的歪斜尖頂,不知是哪位高僧的舍利塔。這廟宇甚小,只有前後兩殿,外帶四間廂房。說是大殿,其實也就比普通房間稍大一些,供了菩薩香案。三人進得殿中,才發現連菩薩也碎成了瓦礫,堆在房角,只有又大又沉的香案還在,那些昔日供奉神靈的香火蠟燭早變做了泥塵鳥屎,散著腐敗陰森的氣息。

雖然阿清說不必麻煩,但勞氏兩兄弟仍去後院廂房中打掃,好騰出一處乾淨地方讓她歇息。阿清隱然有了些往日在家中被人處處伺候的感覺,轉念想到父母,又是禁不住的心酸,便自到前院徘徊。

夜風吹來,四周的荒草叢發出窸窣的聲音,不時伏低,露出背後的斷垣殘壁。舍利塔也在風中發出哀鳴,好象在這樣的夜裡,連得道的高僧也耐不住寂寞,想要呼喊什麼。阿清撥開荒草藤蔓走到塔邊,發現那塔已坍塌了一大半。正要步近,突然「呼」的一下,有隻狐狸從中躥出,警惕地望著她。

阿清一驚,隨即聽到從那塔里傳來吱吱的小狐狸的叫聲,才明白原來這塔已成了狐狸的居所。阿清見那狐狸緊張而又執著地守護在洞前,笑道:「抱歉啊,我這就走了。」慢慢往後退去。

她正欲退回殿中,忽地一怔,側耳聽去,風中隱約傳來廝殺之聲,再聽一會兒,辨出大概是在東南方向,且夾雜著婦孺的哭喊哀鳴。阿清幾步穿過殿堂來到後院,只見勞氏兩兄弟也早各自提了刀出來,見她到來,勞付忙低聲道:「阿清小姐,此地看來兇險,久留恐有麻煩。」勞全也道:「不錯,我們還是乘黑趕路。只得委屈小姐在車上歇息了。」

阿清道:「也沒什麼委……」突然一怔,剎那間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臉色大變。勞付離她最近,見她神色有異,剛要伸手拉她,阿清突然一縱,疾若脫兔,兩人還沒看清楚,只覺一陣旋風撲面,阿清的身影已消失在院牆之外。

勞全驚道:「怎……」勞付一把扯著他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叫道:「你聽到了嗎?」

「什麼?」

「羯人的話——救命!」

兩人翻過塌了一半的院牆,覓著喊殺聲而去。迎面是密密層層的灌木、藤蔓,無路可走,他倆又自問不能如阿清一般飛躍過去,當即掄刀猛砍,劈出一條路。耳邊聽得喊殺聲愈來愈慘烈,正焦急間,眼前突然一亮,原來已衝出灌木,來到一片松樹林中。

這片松林樹木稀稀落落的,地上的草叢也低矮稀鬆,蛇蠍無法藏身,勞付這樣老走江湖的一眼就看出是宿營的好地方。林中心燃了幾堆火,火光悠忽不定,映著場中十幾條飛速晃動的影子。

仔細看去,應該是十幾個灰衣人影圍著一個人影飛速旋轉。只聽一個粗啞的嗓子喝道:「對方下手狠毒,大傢伙小心點,先圍住她媽的!」十來人亂七八糟地應著,各提手中刀槍,只圍著火堆不停旋著圈。

圈中心立著的便是阿清了,人牆不住晃動,勞付從間或閃出的空隙中望過去,忽覺背心一寒——阿清似完全變做了另外一人。漆黑的長髮垂在面前,看不清她的臉,然而夜風不時地吹起發梢,轉到她面前的人就禁不住地往外退出兩三步——因為從那捲動飄忽的頭髮後射出的眼光如冰刃一般尖利。這麼一張娟秀稚氣的臉,卻又流露著驚心動魄的殺氣,所有的人不由自住打背脊生起一股寒氣,心中都是同樣的念頭:這莫不是妖怪?

勞付正自驚疑,突感勞全在旁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他順著勞全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明白到阿清為何會如此了——但見林子外圍,橫七豎八躺著幾十具屍體,看衣服裝束應是羯人。除了幾個男子外,其餘皆是婦孺之流。他們的身體相互疊在一起,從姿勢上來看,應是男人在最前面擋刀,而女人們則抱著孩子,不少母子、夫婦就這樣被一桿槍串了起來,釘在地上。大人們的腦袋已經被割了下來,堆在一旁,每一張臉都肌肉扭曲變形,死前或是憤怒欲狂,或是痛苦絕望。只有孩子被緊緊擁在懷中,急切間尚未來得及割。還有幾位婦人下身赤裸,顯是受盡凌辱才死。

勞付饒是經歷豐富,聽說過冉閔的殺胡令,也聽說過鄴城外堆積如山的頭顱,然而這樣的場景畢竟從未真正見過,一時只感四肢冰涼,握刀的手抖個不停,全身的血卻又急速流動,心中如火燒一般。

忽聽「叮」的一聲,兵刃相交,先前那人叫道:「老五走!其餘人圍著她,別上,等老大來!」火光晃動,眾人不住交叉扯動,保持合圍之勢。

有一人自圈子裡踉蹌而出,左手捂著右肩,從勞付這邊看過去,見有一炷血……不,是一片血,自他右胸激射而出。他伸手想要捂住,可是血從指縫間繼續射出,怎麼也捂不住。他默不作聲地走出幾步,終於哇啊的一聲叫出來,放聲號涕,哭道:「大哥,大……哥,我痛啊……痛啊……」跟著全身一僵,撲地死了。

人群中立時亂了起來,有的人叫:「老五,你怎麼樣?」也有人哭道:「五哥!」

先前那人怒道:「哭個屁!對方只是一個丫頭,哪個再哭老子先宰了他!都別再出手了,等大哥來,等大哥來!」

他口中雖這麼叫,心裡其實是這群人中最驚惶的,因為他只見到阿清跨了一步,沒見她怎麼動作,就那樣隨意地穿入老五舞得滴水不漏的劍光中,手中匕首幾乎是又慢又輕地一划,反手一刺,擋開旁邊救援的一刀,重又退回——老五從胸到肩就象劈開的柴一樣再也合不上了。

根本不是自己這幫人圍著她!

他心裡在那一剎已然雪亮:就算再多一倍的人,眼前這臉上無一絲表情的少女也能在轉瞬之間殺光屠盡。她根本也不是在等機會!看她那般閑庭信步似的殺死毫無出手打算、只想死守的老五,又放過那個時候出手的根本破綻百出的老七,簡直就是在享受!

他的汗如雨一般流下,若不是心中提著的一口氣,或者說,還有那麼一點不甘心就這麼死的念頭,幾乎連步都邁不開了。

「要跑嗎?」他想:「不行!這人武功太高,看她的模樣,說不定就是羯人,怎麼可能住手……今日不是她死就是我亡,逃命的一定最先完蛋!」

正在此時,突聽有人喊道:「老十三,你幹什麼?你跑哪裡去?」回頭看去,只見老十三一言不發,正躍過一處灌木,向林外奔去。他剛想:「老十三你……」眼前一花,那少女不知如何已鑽出人牆,飄忽若鬼魅,看似晃晃悠悠慢慢地走著,卻在下一瞬間已追到老十三身後。這麼多人一點反應還沒有,就見她提起匕首,一刀,兩刀,三刀……奇怪的是老十三一直沒發出任何聲音,木頭一般任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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