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看,你看吶,那火焰之中,是什麼?」道曾輕輕地問。

小靳試著掙了掙,只覺全身酸軟,百骸之間無一絲力氣,連一根小指頭都動彈不得,便懶得動了。但道曾耐心地不住搖他,道:「看吧。雖然不過是因聚緣散的一剎那,看看也無妨。」

小靳被他搖得不耐煩了,費了老大的力才睜開眼。但是眼前一片迷茫,什麼也看不分明,只隱隱約約見到一些光亮閃動,不遠的地方有木柴噼啪斷裂燒灼之聲。他眯著眼看了好久,仍然看不出什麼端詳,張開口啊了一聲。

「你見不到么?看那,那枯柴一般的手臂,現在圈起來了,那長滿白色蛆蟲的腐敗的傷口也瞧不分明了。花白的長髮也早焦了,灰燼順著火順著風滿天飛舞起來。要不了多久,那身臭皮囊也會這般化作了灰,煙消雲散的。」道曾象是對他,又象是在自言自語:「既入輪迴,什麼生死沉淪,悲歡離合,嘿嘿,那是怎也逃避不了啊……你叫什麼?」

「嗯?小……小靳……」小靳一開口,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是嗎,小靳,真象個丫頭名字。」道曾把他抱正了,面向火堆,和藹地道:「跟父母兄長道個別吧。」

「咚」的一響,小靳身子一顫,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只覺得日光耀眼。一些人從身旁匆匆跑過,粗大的腳差點踩到自己,有人叫道:「拉緊繩子!注意鐵鏈別出了繩套。媽的,今年水特別的高啊。」又有一人在不遠處應聲道:「六哥,這是個什麼貨色呀,還用得上水月牢?」

小靳依稀辨出先前喊話的人是賀老六,聽他喝道:「去兩個人,幫著老八轉鐵盤子,其餘人跟老子拉緊了。媽的,是個小兔崽子,不過好象知道些小道消息,老大要留他做大買賣的。來了,一、二、三,給老子拉啊!」

周圍十幾個人齊聲大吼,船身猛地一震,不知道他們在拉什麼,竟扯得船身向下沉了老大一截。

小靳以為船要翻了,嚇得心都一跳,清醒過來。他手腳皆被綁著不能動彈,只得勉力扭頭過去,看了一眼,禁不住吐出舌頭,叫道:「這……這是什麼?」

只見面前是一面二、三十丈高的山崖,陡峭一如刀砍斧劈出來的,崖上有兩堆高高壘起的石堆,中間一根巨圓木,圓木上卷著鐵鏈,兩頭各有幾根固定鏈條的鐵棒,構成一個簡易而巨大的絞盤。這絕壁孤零零地立在湖中,周圍再無與之相連的島嶼,底部最寬處不過十幾丈的樣子,頂上更是窄得容下了絞盤就再容不下幾個人了,猶如一根擎天巨柱。

有幾個人遠遠地在絞盤旁拉扯著鐵鏈,賀老六則帶著船上幾十條漢子使勁拽。

小靳心道:「這些烏龜們在幹什麼?撈水裡的棺材本么?」乘著船東搖西晃的當兒滾到船邊,放眼看去,剎時臉都白了。

原來在那絕壁下,有一天然形成的洞穴,高數丈,寬則十丈有餘,下半泡在水裡。那洞穴前一扇門,全是由粗大的原木製成,兩旁掛了鐵鏈,正被這夥人拉得緩緩上升。

小靳再度慘叫道:「這……這又是什麼?」臂上一緊,已被兩人抓住,還未回過神來,身子騰空而起,落入水中,那兩人跟著跳入水中,一左一右托著他飛也似向那洞穴游去。

小靳拚命仰頭,叫道:「陸老大……咳咳……你們陸老大說……咳咳咳!」嗆了幾口水,再說不出話來。

岸上船上的人都是一陣轟笑。賀老六冷冷地道:「沒讓你立刻給兄弟們賠命已是我們陸老大開恩了。自己在這裡好好待著罷,每天有人給你送吃的,餓不死。好了沒?放了!」

那兩人慌忙將小靳送到洞口,一人掏出刀子將他身上繩子割斷,往洞里一推,推到一處略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扎兩個猛子游出老遠,叫道:「好了好了!」

賀老六一聲令下,船上的人再度齊聲喊起號子,慢慢將門放下。

小靳見那巨門上削得又尖又光的木柱向自己壓過來,陡然有一種被野獸吃入腹中,眼睜睜看著鋒利的牙齒慢慢合上的感覺。他拚命往後滾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木門合上,激起的浪頭將小靳往裡推出老遠,重重撞在石壁上。

待他掙扎著回過神來時,外面船號子喊得山響,水匪們興高采烈唱著不葷不素的山歌揚長而去。賀老六笑道:「小王八蛋,乖乖待著罷,這牢門你這輩子是別想自己打開了。」不多時轉過一處蘆葦叢,再見不到了。

小靳吐口唾沫,罵道:「你奶奶的,唱吧唱吧,統統喂王八。」走到岩邊,小心涉過齊膝深的水來到門前,挨著一根根摸過去,希望找到一處寬鬆的地方。但那門做得特別密,再大的地方也最多只能擠出身子,小靳又大又圓的腦袋那是說什麼也出不去。他又將頭伸進水裡瞧,卻見水下岩石被人削齊了做成一個門檻形,門上的木樁就整齊地擋在門框外,也無任何漏洞可鑽。

這洞穴顯然被水匪們開發已久,門上的木頭比戰場上阻截戰馬的暗樁還粗,又大又沉,縱有絕世武功,也休想弄斷一根,看來是專門用來關押重要人票的。小靳看著摸著,突然悲從中來,放聲號涕。

幾個時辰之後,太陽已落下西面山巔,腦袋頂上的天由藍變成墨綠的顏色,遠處山頭上卻有一抹嫣紅的雲。小靳扶著牢門,淚眼惺忪地歪著頭看,越看越覺得好似阿清翹起的小嘴。

有一陣子風吹著蘆花滿天飛舞,他低下頭揉揉眼,再抬頭看時,那一片雲早散了,入眼的只是越來越深的藍色的天,不經意間又變成灰色,再眨眨眼,已經是蒼黑一片了。

小靳心頭沒由來地亂跳,想:「啊呀,天怎麼黑得這麼快啊。這地方連個燒火的都沒有,會……會不會有孤魂野鬼來啊。對了!這洞里說不定就有不少死在裡頭的冤死鬼……」想到這裡,背脊上寒氣一道接著一道。

他想著乘天黑前在洞里找找究竟有沒有死人骨頭,可是說也奇怪,平日在屍體堆里翻撿慣了,今日卻突然間連回頭看看的勇氣都沒有了。好象道曾一走,自己的膽氣都通通跟著跑光了,他就這麼緊抱著牢門,心驚肉跳卻又無助地看著天一點點黑下去,黑下去,直到眼前只剩下些微星光。

湖面上風吹得獵獵作響,也有魚會突然蹦出水面,「咕咚」的一聲響,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音。

「媽的。」小靳仰頭看了半天,仰得脖子都酸了,月亮卻還未出來。

「大概要到後半夜吧……月亮出來。」有個聲音靜靜地道。

小靳的褲襠險些再度一熱,不過這次卡在關口處收住。倒並非小靳膽氣上來,而是在心臟跳出喉嚨口的緊要關頭突然聽出發聲的人是誰了,況且要他這「江湖上響噹噹的漢子」在一個女孩子面前尿褲子,豈非自墮漢家氣概?

「你……」小靳拚命壓住狂跳的心,一面粗聲粗氣地道:「你怎麼又跑來了。不是叫你滾了嗎?你沒聽見呀!」

「哦。」

水聲潺潺,阿清從水裡鑽了出來,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可是小靳彷彿看見了她水淋淋的樣子。

他暗自提一口氣,盡量裝作閑散的口氣道:「你走罷,這裡你幫不了什麼的。看這門,嘖嘖。」曲兩指在門上敲得梆梆響:「可是上等的好木。這是什麼地方?天地牢籠!皇帝老子落難也就這排場了,哈哈,知道嗎?好了,走了走了,別看了,黑燈瞎火看得清啥呀?這湖裡鬼怪本來就多,你一個女人跑來,陰氣十足,只怕來得更多了。快走快走,你不怕老子還想睡個安穩覺呢。」

阿清始終一聲不吭,只有依稀的水聲不時傳來。小靳腦子裡冒出她平日坐在岩石上的樣子,兩隻又細又白的腳在水中盪啊盪的。他聽得有一忽兒的發獃,要不是遠處有隻魚咚咚連跳兩下,幾乎忘了自己該說什麼了。

他惱火地抓抓腦門,過了一會兒又道:「好了,沒事的。我是什麼人物,嗯?『東平雙傑』這個名頭……你聽說過了嘛。那是尋常人能叫的么?再說,這夥人的頭,陸老大,知道嗎?跟我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嘿嘿……只不過今天死了幾個兄弟,怎麼也要委屈我一下了。明天就好了。明天他來請我喝花酒,看搶來的女人。媽的,若是看見了你這胡小娘皮可不得了,非扒了皮做下酒菜不可。快走快走!別把老子也連累了!」

阿清還是沒回答,不過這一次,踢水聲似乎沒有了。小靳側著耳朵聽了半天,有點沒把握地道:「喂,小娘皮,你還在嗎?」

夜風帶來一陣鶴鳥鳴唱之聲,斷斷續續咕咕地叫。這樣的夜裡,聲音彷彿是有形的,小靳看得見它們迤儷向北,一路越過起伏跌蕩的蘆葦盪,翻過遠處星光下隱約的山巒,終於不見。

「走了。」小靳長吐一口氣。但是這口氣吐出來,胸口反而憋得難受。他退後幾步,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喘氣。沒想到越喘氣越急,到後來幾乎咳出來,全身的血更是沒天良地直衝上腦袋,漲得面紅耳赤頭暈目眩。

他扶著石壁勉強站起來,向旁走兩步,不料暗中看不清楚,腦袋重重撞在頭頂突出的岩石上,「咚」的一下,洞穴里隱有迴音。他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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