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老長一段時間,小靳耳朵一直迴響著一種沉悶的嗡鳴,就象一大團濕泥把腦袋層層包了起來,其他什麼動靜都聽不見,眼睛看出去也是影影綽綽。

他看得見自己的兩隻手酸軟地舒展開,漫無目的地甩來甩去,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彷彿小靳是小靳,它們是它們,全然兩回事。

過了一陣,一串氣泡翻滾著從眼前掠過,向頭頂那一片模糊閃亮的地方漂去。小靳驚異地一張嘴,冰冷的水一涌而入,激得他渾身一震。

就在那一瞬間,小靳腦子猛地清醒過來,想起了兩件事——

第一,自己落水裡了。

第二,自己不會游水。

小靳拚命亂劃!可是身子卻象鐵一般直直沉下去,眼瞧著頭頂的光亮越來越暗,越來越遙遠……

小靳眼淚奪眶而出,剛要脫口罵娘,忽地眼前一亮,有一雙赤裸白皙的小腿正不緊不慢地划過頭頂。小靳手一時舉不過來,眼瞧著那雙腿就要溜走,他發瘋似地一聳,狠狠一口咬住。

那腿略一凝滯,小靳乘機再奮力一聳,雙手死抱住不放。那腿似乎等他抱好了,才輕輕一擺,帶著小靳飛速向上升去。

這上升的過程好象有一輩子那麼長,小靳胸口幾乎憋出血來,就在他以為真的完蛋的時候,突然頭上一緊,有人抓住了他頭髮,大力一提,「嘩啦」一聲,他的腦袋終於突水而出。小靳口鼻同用,吸了足有一刻鐘的氣,方才大聲咳起來。

那人在下方托著他的身體向前遊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小靳感到身體騰空而起,等落下來時,著地處軟軟的,伸手一摸,卻是沙地。他自打生下來,還從未如此激動過,儘管全身各處痛得要命,手腳酸得抽筋,仍奮力翻過來伏在地上,全身心感受大地那無與倫比的踏實感覺。

好半天,他才突然想起身旁還有個人,轉過頭,首先映入眼的是那雙救了他小命的腿。

胡人少女靜靜地坐在沙地上,螓首懶散地埋在雙膝之間,一隻手握住潔白的腳趾,另一隻則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摩著腳背上一處暗紅的地方——小靳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自己尊口留下的痕迹。

她全身衣服濕透,緊緊地貼在皮膚上,長發更是捲曲著垂下,月光在上面如水一般流動。小靳張大了嘴坐起身看著她,她卻頭也不抬一下,繼續無聲地撫摩自己的腳背。天地間雲淡風清,她整個人似籠罩著一層淡藍的光暈,極之恬靜地融入夜色中,卻又極之艷麗地凸現於萬物之前。

小靳費力地吞口唾沫,道:「小娘……喂,你知不知道從那上面摔下來,活命的機會……喂!」

少女看他一眼,翻身躺下,閉上眼睛,竟就地睡去。

小靳獃獃地看了半天,忽而一陣風吹過,他全身一抖,驚天動地地打個噴嚏,這才感到被水打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出奇的冷。他不知道這谷底有沒有路可以出去,夜裡更不敢亂闖,只得忍著刺骨冰寒,到四周草叢灌木里尋些枯枝。

等堆起了柴火,小靳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苦也,火石早已濕了。他只覺今日飯被搶、人被打,還差點命喪深潭,倒足八輩子霉,一時悲從心來,怒從頭起,將火石重重摜在地上,坐到一邊吸鼻涕去了。

不一會兒,卻聽那少女慢吞吞坐起來,在地上摸索什麼。小靳也懶得管她。她摸了一陣,揀起件事物,將左手衣袖直撩到肩頭。

有什麼東西在月光里閃了一下,小靳好奇地看去,原來那少女左臂上套著只細細的金圈。她手裡拿著剛才那塊火石,湊到金圈上划了一周,跟著雙手一掰,「啪」的一聲脆響,竟將火石掰成兩段。她挪到柴堆旁,就著火石里未被浸濕的地方「乒乒砰砰」敲打起來。

火星不住冒出,但柴卻始終點不著,少女打著打著,眉頭漸漸皺起。小靳再也按捺不住,飛跑上前,叫道:「姑奶奶,是你這麼點火的么?」

他找了一把乾燥的葉子伸到火石下,少女啪啪啪一陣亂敲,好容易點燃葉子,小靳屏住呼吸,一點點堆上枯葉干枝,又吹又扇,一刻鐘時間,終於使火熊熊燃燒起來。

小靳歡呼一聲,管他三七二十一,脫下外衣,光著上身就在火邊烤起衣服來。那少女卻不動彈,仍舊抱著雙膝蹲著看火。

過了一陣,那少女衣服上的水氣蒸騰,將她籠罩在一片水氣之中。小靳看在眼裡,得意洋洋地把手裡的衣服晃來晃去,笑道:「嘿嘿,有種就這樣蹲著,老子等著看把你蒸成饅頭。」

「道曾……在哪裡?」

「媽的,提起他就來氣!這個老傢伙,有事的時候就把我小靳留下來做冤大頭,自己卻跑去逍遙快活……啊!」小靳正罵得痛快,突然背後一麻,彷彿跌入冰窟一般寒毛直豎。

他尖叫一聲,縱身跳過火堆,搶到那少女身旁,對著背後的密林顫聲道:「誰!誰在哪裡?」

少女也側耳聽了一陣,搖頭道:「沒有人。」

「你怎麼知道……啊!就、就、就是你、你!」小靳這一驚非同小可,往後踉蹌兩步,腳下一絆,險些跌進火堆里。他右手一撐,不料正按在一塊落出來的碳灰上,燒得「吱」的一響,差點痛出眼淚來。他再退兩步,一屁股滾翻在地,忍著痛道:「你,是你!你……」

少女抬起眼——兩團火焰在她淡淡的眸子里不住跳動,讓人分辨不清她究竟在看哪裡——說道:「我?我怎麼?」

「你……原來在騙我!你原來……會講漢人的話!」

少女嘴角上挑,現出一絲嘲弄的神情,輕輕地道:「不說不一定就是不會說,會說不一定就要時刻不停地說啊。你說我騙你,難道我曾經表示過我不會說么?如果我會說卻不說,尚可說有騙你之嫌,但我現在說了,這算什麼,嗯?」

她吐字略有些生澀,但顯然僅限於語音,道理倒是分辯得清清楚楚。小靳一肚子的話被這兩句堵在喉嚨口,再也吐不出。他憋著氣,半天方道:「那……那我以前說的……說的……你統統都聽見了?」想起以前罵她的那些話,臉一下子黃了。

那少女臉上仍是波瀾不驚,順手拿起一塊柴丟進火里,道:「你說的話么?一百句、一千句,哼,找不到一句正經的。想來道曾聽了,也是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誰會在意那些?我問你,道曾到哪裡去了?」

「道曾?怎麼人人都跟我要他,我是他老子娘嗎?對了,」小靳一拍大腿,道:「我還沒問你呢,剛才好好的幹嘛發瘋要抓我跳崖尋死?我正跟那老毛龜談到精彩處呢!媽的,嚇得老子險些……哎喲!」

那少女手一揚,一根柴火正中小靳額頭,打得眼前金星亂閃。他捂著腦門又驚又怒地跳起來,叫道:「你……你幹什麼!」

「我不愛聽有人自稱老子,」少女道:「好好地說我就好好地聽,你非要加些髒字兒,可就別怪我不客氣。」

「老……我又沒說你,我是……」小靳看看她手裡把玩的一塊圓圓的頑石,勉強咽下口氣,道:「你要找道曾,跟我說就好了嘛,幹嘛非要帶我一起跳下來?」

少女腦袋一偏:「我不愛其他人聽見。那個姓蕭的,哼……我不愛他聽見。」

小靳想說愛不愛讓人聽管老子屁事為什麼非要拿老子小命開玩笑,不過看著火光中那少女紅撲撲的臉,暗自吞口唾沫,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再度坐下來,呆了一陣,終於想起一事,問道:「你叫什麼?」

少女看他兩眼,又把腦袋一偏。

「嘿嘿。你轉過頭去,皺起眉頭,一定是在猶豫:該不該跟眼前這位風流倜……咳咳……總之武功蓋世的英雄講自己的名字。你擔心名頭太小,說出來我這個大英雄多半根本沒聽過,對不對?哈哈,哈哈!」

少女眼中流光飄忽不定,道:「我不想說不相干的,你只要告訴我道曾在哪裡。」

小靳道:「這怎麼是不相干呢?啊,我明白了,你們這些羯人奴隸女子若是還沒有出嫁就沒有名字,是不是?嘿嘿,那可隨便我叫了。喂,羯芥。」

羯芥是漢人管羯人做奴隸時叫的賤名。小靳話剛出口,眼前一花,那少女和身撲上,一把將他按翻在地,先一記耳光,打得小靳耳朵里鐘鼓齊鳴,另一隻手掐住脖子,怒道:「你們漢人才是賤奴!我大趙天下霸主,你們才是龜縮在江南的南蠻子!」

小靳雖然並非生平第一次被人罵作南蠻,卻也從來沒這麼糊裡糊塗就挨記耳光的,頓時勃然大怒,憋著氣罵道:「你才是死羯奴!你們羯人才、才是天生的奴隸……」

少女喝道:「住嘴,南蠻子!你們這些漢人在我趙國才是奴隸!」

小靳拚命扳她的手,奈何紋絲不動。他繼續道:「你們趙國早被冉閔大人滅了……你們羯人就快被……咳咳……殺光了!」

少女又是幾個耳光下去,小靳覺得牙床都有些鬆動。他怒極反笑,使勁掙扎,但那少女撲在他身上,怎麼也滾不開,只覺掐住脖子的手越來越緊,他拼出最後的氣有一口沒一口地笑道:「嘿嘿……死羯奴……狗羯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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