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這山路年歲已久,乃是東平郡往濟北郡的一條山間小路,戰亂起時,晉國大將祖逖的軍隊曾多次通過此路,北上伏擊劉淵的部隊,收復晉室江山。

後來羯人的高祖明皇帝石勒亦是經這裡秘密越過巨野澤,突然出現在蓬陂城下,數番廝殺,終於讓祖逖的北伐就此止步。而石勒從此騰開手腳,勵精圖治,忽忽數年,滅了龐大的前趙國,成就霸業,首次由胡人頂替漢人接受四方朝貢。

雖然每次行軍,山路都得到修繕,但畢竟經歷了太多的風雨兵戈,這兩年已大半坍壞,路上雜草叢生,腐木橫貫,有好幾處甚至巨石塞谷,要趟過幾條小溪才行。

若是外地的人,就算大白天來此,也多半認不出這是條路,只有如小靳這樣一天幾個來回滿山跑的人,才能在天黑後仍辨明方向,大搖大擺地走。

小靳一口氣疾走出四五里,冷風一吹,打了個寒顫,火氣下去,漸漸清醒過來,想:「哎呀,我在幹什麼?這麼走出來,和尚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嗎?」不知不覺腳步慢了下來。

但是轉念一想,胡小娘皮欺人太甚,這口氣怎也咽不下去……但和尚可也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小娘皮要是出了什麼事,自己可就……小靳一時躊躇難定,乾脆蹲在路邊,看著草叢中此起彼伏的鬼火發獃。

忽聽山下嘩啦一聲,石頭崩裂,似乎有人上來了。小靳大奇,天都黑成這樣了,還有什麼人會走這山路?這一帶以前橫行的山賊土匪也早就被和尚清理乾淨了啊?

他隱身在樹後往下望去,月光下,果然見到三個模糊的人影正向山上奔來。

那三人逐漸逼近,小靳屏住呼吸,心中砰砰亂跳,正想著是不是出去打探打探,那三人已行到離小靳只有十來丈距離的時候,內中一人突然大聲咳起來,聽聲音年紀不小了。旁邊一人忙道:「爹,要不要緊?咱們歇一下罷。」聽聲音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扶著那老者坐在一旁的岩石上。

另一人往山上望去,嗡聲嗡氣地道:「快了罷。聽村子裡的人說,那廟還沒到山頭,估計也就還有幾里路了。」聲音沉練,至少四十來歲了。

小靳暗叫聲苦,急抓腦門,轉眼已有了主意。他鑽出藏身的地方,往前走了幾步,裝作在石頭上一絆,「哎喲」一聲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中年人沉聲喝道:「誰?」手一抄,一柄短劍已扣在掌心,年輕的卻立即低聲道:「是百姓。」當先那人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收回兵刃。

這一切小靳自然沒有看到,渾然不知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哎喲連天地爬起來,道:「奶奶的,什麼破廟,鬼大爺沒見到一個,還害老子差點摔死。」

那青年站起身走前兩步,拱手道:「這位小哥,請問可是從華雲寺來?」

小靳吃驚地道:「啊呀,是誰,牛頭山的大王嗎?小的可、可沒錢伺候各位!」轉身欲跑。

那青年忙道:「小哥誤會了,我們是上華雲寺請願的百姓,因天黑迷了路。這位小哥如果知道,不知能否為我等引一下路,孟浪之處,還請小哥多多包涵。」

小靳哦了一聲,傻笑道:「呵呵,賊黑的天,我還以為是遇到剪徑的大爺了呢。華雲寺嗎,我倒是剛才從那裡來,不瞞你說,裡面別說和尚了,鬼影都沒一個,還是勸各位別去了,早早回家是正經。哦對了,這山上強人可多著哩!」

他扳起指頭,一臉鄭重地道:「牛頭山八大王、花蓮洞三十二弟兄,哎喲喲,那可個個是提刀舔血的人,凶神惡煞,管你南來北往的客,東去西進的鏢,一律通吃,女人統統收來做壓寨夫人,男的剝皮熬油……」

小靳此刻只揀平日在酒肆茶樓里聽到的最恐怖的故事變著花樣地往上加,說得口沫四散。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小哥說笑了。」

小靳急道:「這怎麼是說笑呢這可是……」

卻聽那青年自顧自地道:「聽說廟裡如今的主持是道曾道大師,在下在江南時便久慕大名。以他的修行,只怕數十里之內都無強人出沒。如果小哥真的害怕,請指明方向,我們自己上去就是。」

小靳眼珠轉了兩轉,苦笑道:「這個,黑燈瞎火的,倒是不太容易……我記得好象是這個方向——」手往遠處牛頭山一指,道:「從這邊上去五六里罷。喂,真遇上強人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青年拱手謝道:「有勞小哥了。小哥孤身一人不方便,也當儘早回家的好。」

小靳呵呵地笑,拍著腦門道:「那是,那是。那我……就告辭了?」雙方各自點頭,說些路上小心的閑話,小靳飛身下坡,慌慌張張地跑了。

待小靳身影消失,那中年人哼道:「小兔崽子。」

青年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道:「老五,計畫不變,你照應爹過來,我先跟著他。」

那中年人忙應了,曲指在唇邊一吹,尖若鳥鳴。山下幾處立時有鳥鳴聲跟著傳來。

青年道:「叫他們別跟得太緊了。」提口真氣,無聲無息地掠過樹叢,剎時不見了。

小靳一路急奔,也不知摔了幾個跟頭,跌跌撞撞繞過一個山頭,伏在草里,往後張皇地望了一陣。還好,沒有人跟著,讓那些人到山溝里摸一晚吧。

小靳舒了口氣,想:「明日他們找上來可沒辦法避了,今晚非把那胡小娘皮……把那胡小娘皮……媽的,先藏起來再說。」當下提起勁再往山頭奔去。

他一口氣衝進廟門,只見和尚的屋子裡亮著燭光,當下一邊往裡跑一邊叫道:「胡小娘皮,快快快,快點躲……哇呀!」

燈燭下,青年一笑,將手裡把玩的青瓷杯輕輕放下,道:「杯是土胚,燒得也略粗了一點,不過茶卻是好茶。入口清潤,直透五腑,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吧。」

他身著灰白的長袍,腰間只系一條綢帶,並無一件飾物,簡潔至極,舉手投足間卻顯得格外洒脫。他順手一指身旁的椅子,道:「請坐罷。你是道大師的弟子嗎?你說胡小娘皮——我進來的時候,沒見到有人吶,也是道大師的弟子嗎?」

小靳出了幾層冷汗,偷眼打量四周,並未見到那小娘皮,當下強笑道:「原來……你認得路啊。」

青年微笑道:「小兄弟真是機警,以為我們是來找道大師麻煩的么?呵呵。」

小靳忙一屁股坐下,打著哈哈道:「哪裡的話,這位兄台見外了不是?瞧你這份氣度架勢,怎麼看也是門閥子弟,富貴之人。府上哪裡發財的?哈哈,小弟正是和……道大師的入室弟子,這個這個……道靳,哈哈。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他自稱道靳,卻不知自古哪有徒弟與師傅同一個字輩的理。青年也不點破,道:「原來是道靳小師父,失敬了。在下姓蕭,單名一個寧字。」

小靳道:「哦,原來是蕭公子。蕭公子做哪路生意,絲貨、皮貨、瓷貨還是鹽貨?嘖嘖,如今這兵荒馬亂的時節,你還大老遠從南面來,定然是要做筆大買賣,哈哈,小弟猜得不錯吧,哈哈哈哈。」

一邊說一邊起身給蕭寧斟茶,口中不停:「兄台真是會挑地方!這牛頭、平頂兩山地轄襄州北,無論是往蘇北的鮮茶、絲綢,還是往嶺南的毛皮、人蔘,往西域的海鹽、瓷器,說是公呢,嘿嘿,陸過襄州,水走濟水。這若是私的,方圓幾百里,可就屬這兒最好過路了。論本錢、字型大小,小弟自然是沒法比呀,不過在這地面上……『東平雙傑,痴僧神販』這個名頭你聽說過沒有?這個僧嘛自然是指道曾那老和尚,這個販嘛,哈哈哈哈,那也是江湖上眾人抬舉……」

蕭寧笑道:「原來是神販道靳小兄弟……」只覺這名字太也奇怪,頓了一頓,正待開口,突然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對著門口一禮,道:「爹,您老人家來了。」

小靳轉頭一看,正見到那中年人扶著一個頭髮蒼白的老頭步進屋中。那中年人身材魁梧,寬寬的額頭,一臉極粗獷的落腮鬍子。再看那老頭,小靳差點忍不住撲哧笑出來——整個一老猴子,全身又干又瘦,皮包骨頭,眼睛眯作一條線,嘴角卻奇怪地上翹,好象隨時在笑一般;更古怪的是,他臉頰上兩朵紅暈,好似抹了濃妝,讓人看了只覺得說不出的彆扭。

蕭寧向小靳道:「這位是在下的父親,單名一個齊,這位是王五兄弟。」又指著他道:「這位是道曾大師的得意門徒道靳道小師父。」

小靳忙從椅子上蹦起來,忍著不看他的臉,道:「是,是,蕭老伯好。」

那王五眉頭一皺,道:「怎麼也是道字輩的?」他聲音洪亮如巨鍾,乍一開口,震得房子似乎都一搖,嚇了小靳一跳。

蕭寧不動聲色地向他使個眼色,扶著他父親坐下,道:「道靳小兄弟是道大師的弟子,孩兒適才正在問道大師的行蹤呢,是吧,小兄弟?」

小靳啊了一聲,忙道:「對,對對對。我家師父嘛,說來不巧得很,今天下午剛出門到東平城去了。不過幾位客官放心,有我小……道靳在,什麼事都沒問題,哈哈。不知道各位是要請願呢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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