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咸(1)

天空是猩紅色的,晚自習的時候陳言就發現了這一點。

和袁競一起坐在最後一排,靠著牆壁,和後門外的空氣相互依偎。桌上的電子手錶在閃爍,向下課的時間逼近。

一個星期以來都是這樣,天空學會了偷偷摸摸地變顏色,從傷感的藍色變成血腥的紅色,幾秒而已。

八點二十分,樓道里擠滿了人。電視劇、減肥新方法、學校門口新開的小餐館、S.H.E,心理測驗……是女孩們談論的話題。男孩們單調一些,無非是籃球或者足球或者電腦遊戲。腳步聲,衣服相互摩擦的聲音,課本在書包里涌動的聲音還有燈絲的微弱嗡鳴聲,這些都是放學的聲音,迅速散開又迅速聚攏。燈光輕輕落在這聲音上,給這段時光增添了些許節日的氣氛。

被夾在教學樓和辦公樓之間的那條樓道沒有聲控燈,冷冷清清。兩年前,為了方便老師從辦公室到教室,這兩棟樓房被生硬地縫合到了一起。生水泥的味道至今都未散開,草草鋪上的瓷磚已經開始脫落,沒有人願意在放學這種愉悅的時刻走這條通道。它是條傷口,兩年了都沒有癒合,反而在一點點潰爛。只有陳言,突然煩躁不安,想避開人群,於是選擇了這條傷口。和她做伴的,只有一隻細小的飛蟲,近乎黑色的灰色,不透明的夜色。飛蟲在她的兩耳之間來來回回,孜孜不倦。

看不清,只能用嗅覺探路。

「氣溫高的時候分子之間的距離就會鬆散一些,夏天老遠就能聞到廁所的臭味,而冬天呢?正好相反,得走到跟前才能聞到,這是因為氣溫高的時候分子傳播比較快。」這是物理老師說的,他說話的聲音和耳邊飛蟲的嗡嗡聲出奇地相似。三月都沒到,分子還顫抖著縮在一起,懶得動彈。陳言努力吸了一口氣,在她的體溫里,分子們終於醒來,展開了身子,為她引路。

每一層台階的味道都不同,她順著這些味道緩緩下行。

似乎有些東西藏在黑暗中,只有飛蟲能夠看見。

她用手碰了碰包裹自己的夜色,引得它一陣小小痙攣。

紅色的辦公樓、黃色的教學樓、暗黑的通道,原來是一個骯髒的三明治,那種Allen Ginsberg在晚宴上遇到的三明治。沒有夾蔬菜,黃色的斑爬滿全身,衰老,乾澀。有一張大嘴,在不遠處等著,不消化而產生的惡臭四處蔓延。那張嘴一點點靠近這個骯髒的三明治,準備狼吞虎咽。被他枯黃的牙齒碾碎,順著粘稠惡臭的食道滑入不消化的胃。陳言,在這個三明治里,你只不過是一顆鹽,一顆乾淨的,弱小的,無辜的,拚命掙扎的鹽。

那飛蟲呢?你是什麼?你還是飛蟲,你可以從堆積著灰塵的窗飛出去,好吧,即使你被那張嘴吞下,你也是飛蟲。但是陳言,此時你只能是一顆鹽,你只有拚命地跑,跑出這條通道,跑到承認你是陳言的地方,你才可能是陳言。

出口的那團光亮躲躲閃閃,隨時都有可能消失,連接她腳後跟和小腿的那根軟骨突兀著,她加快了步子,沖入那團閃爍的光亮,變回陳言,17歲的陳言,眉毛稀疏的陳言,膚色黯淡的陳言,高中三年級的陳言,有爸有媽的陳言,住在4樓的陳言,班上排名18的陳言……

她的能量突然散開,拚命奔跑,在空蕩蕩的通道里留下漆黑的腳步聲。

前一刻還縹緲不定的光亮突然之間變得肆無忌憚,那條通道被甩在身後,飛蟲也不知去向。人像魚子一樣擠在學校門口,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全是一次受精的產物,可能變成一條魚也有可能被一個將來不會數數的孩子吃下。

天空太血腥了,她抬起手遮住了腦袋,害怕會有血滴砸下來。

月亮被擠在猩紅色的天空中,彎彎的,形狀模糊。

今晚的月亮是萎縮的。

無數輛自行車停在校門口,各種顏色,各種姿態,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字排開,推倒一輛就可以殃及下一輛。校門的左邊和右邊各有兩排,等待被開啟。在這麼多車裡找到屬於自己的一輛是一種技能。陳言,完全沒有這種技能,只能等到最後,等到拿走那輛無人認領的車,所以她從不騎車上學。

人太多,學校門口一條窄窄的路很快就被填滿了,車走的比人還慢。完全就是在一個游泳池裡,交通規則被淹沒了,所有的行動都因為水而變得緩慢而且疲軟。陳言低著頭走向公共汽車站,她有一個膜,每次有人從她身邊擦過,她的膜就會破裂一次,再造一層新的膜是一件辛苦的差事。

天空又偷偷摸摸變了顏色,粗糙的藍色。

月亮的身體被天空勾勒得清晰了一些,它今天如此清瘦,卻吸引了陳言所有的注意。

程克用右腳踢了一下陳言的左腳,讓她從凝望月亮的姿態中解放了出來。公共汽車來了,兩塊硬幣落進了自動投幣箱,發出清脆的聲響。空空的車廂迅速被人填滿,還有更多的人想要擠進來,程克護著陳言,兩人走到了車廂的最深處。

超載的車在公路上吃力地走著,可憐的路面每天要承受如此多的壓力。透過略泛黃色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水果攤,陳言看到了她的初中同學,已經沒有上學,成了這個水果攤的女主人。紅色的蘋果配黃色的香蕉,她曾經的同學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外套,木然抬了抬頭,看見了車裡的陳言,兩人交換了一個單薄的微笑。小學,初中,高中,相互的距離不過一條街,連成一個三角,她從未走出過這個小圈。她熟悉每一棵樹,每一盞路燈,每一寸路面,每一扇窗戶……

走到麻陽街,車的速度稍微提高了一些。髮廊里是紫紅色的燈光,夜色里站著長發的女人,超短裙和厚底鞋,總是這種打扮,冬天也不例外,只是加上了厚重的長筒毛襪。

冒著黑煙的30路繼續行駛,過了4站,車廂里的人就不見了。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其他的棲身之處,車廂只是其中一個,臨時的。一時間有了許多空位,陳言坐下,程克站著,他們家裡學校有八站,30路的終點站。搖搖晃晃地,陳言就睡了,窩著身子,腦袋死死埋在腿上的書包里,幾縷沒被壓著的頭髮隨著風小跑。她的臉,程克看過很多次,但現在還是想看,怕她一抬起頭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到站了,用手指尖摸了摸陳言的頭,睡得再熟她都敏感,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身子。一隻受傷的小貓,是傷痛讓她無法移動,不然她會馬上逃跑。還好她沒變成另外一個人,只是臉上多了幾道紅色的痕迹,是書包拉鏈弄的。程克拎著她下了車,過一條馬路就是小區。長途汽車停的路邊,有一股汽油和臭雞蛋混合的味道,有幾抹紫紅色夾雜在門面中。

8點40的街道上,空氣越來越涼。

「去我家吧!」程克發話。

陳言抬頭看了她一眼,有點不解,「去幹什麼啊?」

程克說去了就知道了,然後繼續拎著她向前走。

走到樓下,程克憋足勁叫了一聲,聲控燈從一層亮到了五層,最高記錄七層,這樓只有七層。

程克把陳言帶到了他爸媽的房間,這個點,他爸正陪客戶喝酒,他媽正在陳言家打麻將。那張巨大的床橫在房子中間,白色的床單如同一具屍體,已經死去多日。

程克從門後拿出一個巨大的「莎莎」購物袋,從裡面掏出近十瓶香水,它們一字排開,赤裸裸地被陳列在陳言面前。那些香水的氣味,在空氣中蜿蜒地擴散,拼死拼活往感觀里鑽。

她突然想念水莽草的味道,想念那種簡單直接的味道。水莾草應該是有生命的東西,每一顆水草都包含著一個還沒有轉世的靈魂。一些睡不著的夜裡,陳言會拿出水莾草,放在手心,似乎能碰觸到它的心跳。在漆黑的房間裡面,看一個曾經承載過某個靈魂的植物。都在哪裡?那些靈魂……還有或許輪迴……陳言,你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幻覺,在某個循環過程中,被放入了某個不存在的地點,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

所有香水的味道都是捲曲的,沒有辦法被攤平。程克小心地把一個個香水瓶從繁瑣的包裝紙盒中拿了出來,陳言頭暈,那些氣味分子為何活動得這樣猛烈,各種世故的味道在狹窄的空間裡面絞成一團,要是手上有一把快刀就好了,切斷它們,切碎它們。

她的日記本里,有水莽草的味道,那種味道是垂直的,經不起任何彎曲。手指尖、膝蓋上都有這種味道,夏天綻放的時候,抱住雙膝,貪婪地吸入水莽草的味道,如同整個世界都被吸入體內。

陳言的水莽如同一個雙頭的嬰兒,同根生出了兩顆,幾個世紀以來,都不可避免地相互凝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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