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生死一諾

一架大維美在碧藍天空上優雅地飛行著,不時穿梭於白雲之間,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兩側的寬大雙層機翼上塗著青天白日徽,機身上用紅油漆寫著「騰鴻」二字。這本來是北洋政府用英國借款購買的轟炸機,後來改成了運輸機,專飛京、津兩地民航。它裝有兩台勞斯萊斯航空發動機,安全性比起其他小飛機提升了不少,能裝將近六噸貨物,能載十二名乘客。

不過此時這架飛機的乘客,只有許一城與海蘭珠兩個人。

他們只有兩把硬木圈椅可坐,周圍堆滿了各種郵包和木箱,雜亂無章。濃重的機油味不時從蒙皮縫隙中傳進來,機身時不時還要狠狠地晃動兩下。

海蘭珠好奇地朝舷窗外望去,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坐飛機,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當初慈禧從北京西狩到西安,路上可是走了多少時候啊。可咱們這一回才飛了多久,肚子里的早餐還沒消化呢,就快到西安啦!」

「要謝,就去謝戴笠吧。」

許一城左手拿著那把唐劍的相片,右手抖開陳維禮的那半張信箋,頭也不抬地說。

戴笠雖然已經離開北平,但他留下馬漢三作為聯絡員。許一城把復原的九龍寶劍交還馬漢三,順便問他有沒有最快前往西安的辦法。馬漢三也是個手眼通天的主兒,一番打聽,居然安排一架飛機出來。

這架飛機的來歷頗有意思。北伐時馮玉祥進軍河北,自認功勞最大,冀、京、津理應歸他。而蔣介石唯恐馮玉祥尾大不掉,反而任命閻錫山為平津衛戍總司令,只給了馮玉祥部下一個北平市長的虛銜。馮玉祥對此大為不滿,蔣介石為了安撫他,答應把北洋政府遺留下來的航空兵分給他一部分。這架大維美,就是打算要移交西安方面的,先從北平飛洛陽,加過油後再直飛西安。

大軍閥之間的紛爭,倒讓許一城趕了個巧。否則的話,從北平去西安,不知要花多久時間。

「咱們還趕得及嗎?」海蘭珠收回視線,有點擔心。

許一城放下照片和信箋:「支那風土考察團是七月初走了,現在是八月初,我們比他們足足晚了一個月。不過他們是走陸路,得先去鄭州,再轉去西安。我問過了,現在那邊火車還沒恢複,公路也是時斷時續,最可靠的只有馬車。就算他們運氣足夠好,一路沒有天災人禍的耽擱,也得花上二十幾天。我們比他們晚不了幾天。」

海蘭珠看起來稍微放心了些,可隨即又擔憂起來:「哎,一城,你怎麼如此篤定,日本人的目標是武則天的乾陵?」

許一城把唐劍照片遞過去給她:「你看這裡有震護二字了么?」

「什麼意思?你們玩古董的春點?」海蘭珠完全不明白。

「這是只有陪葬才有的字樣,而且不是一般的陪葬,而是代活人護陵。比如皇帝對你有大恩,現在皇上死了,你還活著,又不能殉葬,那麼就要拿一件東西,作為自己的替身去為皇帝守陵,一般會寫明『某護』『某臣假』之類的字樣。我查過了,郭震是唐玄宗時候死的。他以《古劍篇》為武則天所賞識,女皇對他有知遇之恩,那麼武則天死後,他獻上寶劍,代身護陵,再正常不過。」

「這麼說,這把劍原來是在武則天的墓里?」

「不,不會的。這把劍是代身守陵,那麼它出現的位置,不應該是墓內,而是墓外,也就是地宮入口處的外圍,所謂劍門。」許一城彈了彈照片,「你看,上頭這根線段,應該就是武則天乾陵的山勢圖,而這個位置,標記的就是此劍下葬之處。找到此劍下葬的劍門,就能找到乾陵墓道的入口所在。」

海蘭珠一聽,啊了一聲,說這不是和東陵那個姜石匠一樣了嗎?

許一城點頭:「郭震劍之於乾陵,就類似於姜石匠之於東陵,甚至比後者更關鍵。唐代的陵墓很有特點,唐太宗曾經刻過一塊碑,上面寫著『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為己有。今因九嵕山為陵,不藏金玉、人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幾好盜息心,存沒無累。』換句話說,唐陵是以山為陵,規矩浩大。如果不知道墓道的位置,硬挖幾無可能。」

「有這麼誇張嗎?不會和東陵一樣吧?」

許一城道:「早在唐朝末年,黃巢就打過乾陵的主意。當時他動用了四十萬大軍,圍了乾陵挖了一圈大溝,最終筋疲力盡,也沒找到墓道口。日本人再厲害,能有黃巢的人多嗎?」

海蘭珠立刻明白了:「所以日本人花了這麼大心思,就是為了獲得郭震劍上關於乾陵墓門的位置。這是唯一能進入武則天陵寢的辦法。」

許一城長長嘆息道:「之前我完全想錯了。維禮在信箋上留下的那五個手指的血手印,根本不是東陵里的五位帝王,那就是一個五,武則天,旁邊多出的那個『陵』字,自然指的是乾陵——若不是找到劍影素描和堺大輔抄寫的郭震詩,我還真想不到這一層。」

說到這裡,許一城突然沉默下來。他現在才真正體會到,當陳維禮知道支那風土考察團真正的目標後,是何等的震驚,何等的憤怒。那可是乾陵啊,武則天的陵寢。他毅然決然地犧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把這個消息傳出去,這個舉動所包含的分量,許一城到現在方才徹底明白。

他下意識地朝右手邊看去,那裡有一個行李箱,裡面裝著陳維禮的牌位。他希望能和好友並肩作戰。

「日本人對唐代文化近乎痴迷,他們認為現在的中國不配做唐文化的繼承者,他們才是。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發現郭震劍上能指示乾陵墓道方位,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發現乾隆把郭震劍藏進了九龍寶劍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任由他們打開武則天的陵墓,對咱們國人來說,可真是無法洗刷的奇恥大辱。」

許一城一拳砸在了飛機單薄的艙壁上:「我絕不能讓東陵悲劇重演。」海蘭珠望著他,發現他又露出那種熟悉的神情,嘴唇輕抿,眉頭稍皺,帶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毅。「可是……」海蘭珠的聲音有點羞怯,「為什麼你這次不帶五脈的人,單單只叫上我呢?」

許一城苦笑一聲,身子向後一靠:「五脈之中,像葯慎行那種想法的,是大多數人。他們不能理解我,亦不知我要做的事情意義何在,何必叫他們來。」

「那三個小傢伙呢?為什麼也沒帶?」

「葯來家中生變,不便前來;黃克武是個好孩子,就是思想上有點疙瘩,他自己還沒理順;至於劉一鳴啊,他腦子好使,倒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惜……」

「可惜什麼?」

許一城把視線轉向舷窗外,望著外面的雲彩,聲音裡帶了几絲疲憊:「你以為葯慎行被抓走,是誰舉報的?」

海蘭珠一驚,差點沒坐住。

許一城眯著眼睛,神態平常:「葯慎行去十二師辦事處的事,當時是一鳴和葯來發現的,後來只告訴了我。我和葯來都不會說,那麼只有他了。這一手厲害啊,專挑了壽宴當天把葯慎行給拉下馬來,他一手布的這局,自己沒費多大力氣,借著我揭露孫殿英惡行的東風,就造出一個葯慎行不得不退、我不得不上的局面。」

海蘭珠嘖嘖稱奇,她知道那個戴眼鏡總是不愛說話的小傢伙很聰明,可沒想到心思深沉到了這地步。許一城道:「假以時日,他必是個厲害角色——但這次行動,我不能把他帶在身邊。」

海蘭珠似笑非笑:「所以你才找的我?」

「付貴在醫院裡還沒醒,我沒有其他朋友了。」許一城的回答非常乾脆。

「只是這樣嗎?」海蘭珠問。

「嗯。」

海蘭珠「哼」了一聲,表示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許一城抬起雙眼,反問道:「西安之事跟宗室已經沒關係了,你又為何願意跟我過來呢?」

「哼,明知故問,我不告訴你。」

海蘭珠把身子扭過去,不理他。可許一城非但沒動靜,反而把膝蓋上的地圖攤開,低頭開始研究。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伸出腳去踢了他屁股下木箱子一下,他身子一歪差點沒摔倒。看到平時總是雲淡風輕的許一城露出狼狽相,海蘭珠咯咯笑了起來:「說正經的,就算我幫你的忙,可一共就兩個人,也不夠對付整個支那風土考察團吧?」

許一城把那張地圖拿起來抖了一下,那是一張西安附近的高精度地形圖——諷刺的是,這是日本軍部出版的——上面已經被鉛筆勾畫了好幾個地方:「勝敗的關鍵,跟人數沒關係。比拼的是對乾陵的熟悉程度。誰先找到墓穴入口,誰就能贏,」說到這裡,許一城抬起頭,嘴角露出一絲成竹在胸的笑意,「別的不好說,和武則天有關的東西,我們許家掌握的資料,可不是那些日本人能比的。」

飛機經過數小時的飛行,最終降落在西關大營盤的一處軍用機場。許一城和海蘭珠一下飛機,當地五脈的人就等在舷樓下。這是個很有儒士風度的年輕人,姓姬,叫姬天鈞,岐山人,是五脈在陝西省的關係人之一。他一見許一城,立刻迎了上去用力握手,口稱族長。

許一城無奈地解釋說現在還不是,姬天鈞卻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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