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東陵前,馬蘭峪,黑吃黑

七月的天氣,就如同眼下這京城的局面一樣變化無常。這天早上還艷陽高照,過了中午,變成了個陰陽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圓幾百里內都被一層薄薄的捲雲罩著,雲彩上端描著一層金邊,雲底卻塗著厚厚的鉛灰顏色。陽光透不下來,只有熱力穿過雲層直落地面,悶得無邊無際。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陰陽交界,頭頂黯淡無光。

一過午時,平安城的城門隆隆打開,先出來的是二十幾個騎士。他們出城後就散開成一個扇形,飛馳而去。緊接著出城的是一長隊步兵,約莫有四百多人。這些士兵動作懶散,神色卻很興奮,邊走邊跟同伴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整個隊列鬆鬆垮垮。他們的武器雜亂無章,有的扛著漢陽造,有的拿著遼十三式,有的居然只別著一把虎頭大刀。穿的軍服也是亂七八糟,奉軍的、國民革命軍的、皖系的、山西商號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長擺,甚至還有光著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著野蠻與兇悍。

夾雜在這些土匪之間的,是十來輛馬車,馬車上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輛上頭有人。許一城雙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車上閉目不語,海蘭珠親密地靠著他,給他剝著橘子。

王紹義縱馬來到車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爾,兩位挺膩味的嘛。」海蘭珠甜甜一笑:「還沒顧上給王老爺子敬茶,真是不應該。」

王紹義看向許一城道:「許先生,你這閉著眼睛,在想啥呢?」

許一城緩緩睜開眼睛,吐出兩個字:「東陵。」

王紹義大笑,揚鞭朝隊伍一揮:「這裡幾百號人,哪個不想?這輩子能有機會看見東陵墓開,這得是多大福分。等會兒開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睜大點。」他停頓片刻,見許一城不動聲色,眉頭微微一皺:「我知道你有怨氣,把你關在城裡頭十來天不讓出來,那也是為了保密起見。再說我可沒虧待你,好酒好肉侍候著,你說放人我也就放了,連姨太太我都給你撮合了一房,夠不夠意思?」

許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團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天?」王紹義問他是啥,許一城肅容道:「這叫陰陽天,也叫九泉翻地。雲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涌九泉,此時陰陽兩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錯了路,極容易一腳踏錯下了陰間,上了黃泉路,再回來可就難了。」

王紹義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許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還得三思。」

王紹義不屑道:「你說得沒錯。人在做,天在看——不過老天爺現在就只能看著,啥也幹不了。」他發出一連串嘎嘎的笑聲,轉身離去。

許一城的態度,讓王紹義有些掃興。若依以往的脾氣,早就一槍把這個不識趣的小子崩了。不過許一城在拘押這十幾天里,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鑒定了不少寶貝古董,確實是高手。王紹義還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貨,暫時還留著有用。

王紹義走遠以後,海蘭珠輕輕握住許一城的手,柔聲道:「布下這麼大一局,不就是為了今日么?怎麼你突然做起好人來了?」許一城冷冷一笑:「王紹義這個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發,他容易起疑心。我在這裡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門心思奔東陵去了。」說到這裡,許一城嘆了口氣,身子朝後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當里,有三勸之說。哪怕是拿贗品騙人,對方臨要買前,騙子得勸上三回,以示不負良心。勸了三回,對方還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騙了。」

「真的假的?誰會幹這種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別說。行騙之人越是如此,買家越不虞有詐,反而以為賣家有反悔之意,無不急忙掏錢。」許一城看海蘭珠一臉驚訝,笑道,「三勸本是勸人向善的規矩,結果到後來,反成了欲擒故縱的伎倆。所以你看,鑒古鑒古,根本鑒的是人心吶。寶越珍貴,鑒出的人心越可怕。東陵這個寶庫鑒出來的,真不敢想像會是什麼……」許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遠處群山之間,就是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紹義在隊伍旁邊,縱馬高呼:「兄弟們,走快點。慈禧那老娘們兒已經躺平了,等著咱們呢!」

他的話引起了土匪們的一陣鬨笑,士氣大振,吆喝聲、口哨聲拋上半空,整個隊伍朝著東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東陵東側,中間被一道風水牆相隔。府君山的山勢崎嶇,千折百轉,與附近丘陵、溝壑構成一個狹窄的隘口,叫作馬蘭關,附近還有秦代修建的長城,是馬蘭峪的樞紐所在。

正當王紹義全速前進的時候,在府君山上一處隱蔽指揮所里,譚溫江放下德制雙筒望遠鏡,回頭對孫殿英道:「軍座,咱們的人都進入埋伏陣地了。」

孫殿英摘了軍帽,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頂著個大光頭在啃西瓜。他腳邊擱著個水桶,裡頭全是井水,泡著三四個綠油油的大西瓜。譚溫江報告完,他一揮手:「等王紹義那小子靠近陣地兩里,再彙報——他奶奶的,這天真是熱出花兒來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幾枚黑籽去。

他一抬頭,看到黃克武站在旁邊,滿臉都是汗,卻一直保持著張望的姿勢。

「哎,你也來吃一塊吧。」孫殿英招呼黃克武。

黃克武卻搖搖頭,開口問道:「孫軍座,他們會來吧?」

孫殿英啃著西瓜:「說王紹義今天來馬蘭峪的,可不是我,是你傳的話——你也看到了,我們已經宣布這附近要進行演習,劃為軍事禁區,所有老百姓都給攆走了。現在是萬事俱備,只等東風啦。就看我那義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給騙過來。」他說著說著,哼起來戲文里借東風那段。

黃克武還是有些擔心:「許叔還在隊伍里,等一會兒打起來,會不會誤傷到他?」

孫殿英道:「子彈無眼,傷到誰傷不到誰,這可都是不保準兒的事。」黃克武一聽,急了,連忙說我得下去。孫殿英也不攔著:「小娃娃,我告訴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為你是羅成呢,還是李元霸呀?」

黃克武雙手一抱拳:「我答應過許叔,要保護好他,可不能食言。」說完他轉身下去了。孫殿英自討沒趣,悻悻朝譚溫江揮了揮手:「派幾個人跟著他。我這個義弟呀,為了救個人,搞出這麼大陣仗,還把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譚溫江趁機恭維道:「這說明許先生講義氣呀,要不您也不會和他結拜不是?」孫殿英扔開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說義氣,還得是咱們漢人。其他人……那詞兒咋說的來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哼……」他露出頗為氣憤的神色,稍現即逝。

黃克武離開隱蔽指揮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腳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處山溝里,聚著幾十個人,有老有少,都穿著前清的號坎兒,附近有足足一個連的士兵把守。

黃克武雖然沒見過,但憑相貌和穿著能猜得出來,那是海蘭珠的父親、宗室負責守墓的翼長阿和軒。

「他們不待在東陵,怎麼跑這裡來了?」

黃克武心中疑慮,走過去問。士兵卻不允許他靠近,說因為要搞軍事演習,得清空附近場所,所以把阿和軒與僅存的護陵兵丁都趕出來了。他們不願意遠離,就在這山溝里聚起來了。

「奇怪,毓方沒通知他們嗎?」黃克武覺得奇怪,不過這幾十號人連件火器都沒有,都是腰佩蒙古彎刀,就算是提前做準備,也沒什麼用。黃克武一心想趕到前線,顧不得這許多,於是轉頭走了。

在孫殿英衛兵的指引下,黃克武來到了埋伏陣地的最前沿,這裡有一條拱起的山體褶皺,跟一條被子似的,正適合藏人。褶皺之下正好是一條大道,直通馬蘭關。黃克武貓下腰,蹲在一處掩體里,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大道遠處。此時雖然陰雲密布,視線倒不受影響,大道遠處隱隱騰起灰塵,似乎有大軍臨近。衛兵好心,遞過來一把駁殼槍,黃克武擺了擺手,他沒用過那玩意,還是更信任自己的雙拳。

黃克武深吸一口氣,心臟跳得比往常都快。他按在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等待之時,最易沉思。王紹義的隊伍還沒抵達,在這百無聊賴的等待中,黃克武陷入了沉思。

在平安城前,他跟付貴狠狠吵了一架,黃克武至今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付貴只是一個兇狠的警察,而他則是一個愛古董成癖的人。木戶教授那句「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文物的存續卻是數千年的事業」,真正打動了他的內心。那麼多古人留下來的寶物,與其在本國亂世中毀於戰火,為何不運去別國留存呢?

想到這裡,黃克武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唯一害怕的,是許一城的態度。

和劉一鳴不同,黃克武對許一城接掌五脈一事沒那麼執著。黃克武仰慕他,追隨他,是因為他面對古董時那種發自己內心的喜愛,那是一種不帶有利益的純粹的愛。黃克武覺得,許一城是自己最想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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