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

平安城在北京城東邊,距離差不多兩百多里路。此地在遵化西南,與玉田、薊縣交界。這裡南北都是燕山余脈,東邊是翠屏湖,中間是一大片肥沃的平原,算是直隸比較富庶的地方。這裡只要按時納糧,就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名叫平安城,真是名副其實。

這一天正午,通往平安城的官道上跑來了一輛膠輪馬車,拉扯的兩匹轅馬趾高氣揚,神氣十足,八隻蹄子錯落有致地敲擊著黃土路面,健步如飛。官道沿途都是前清修的民房、廟宇和水渠,沒怎麼被戰火波及,別有一番情致。

在車廂兩側的外座,左邊是黃克武,右邊是付貴。黃克武一身鏢師打扮,黑衫勁裝,可神色頗有些局促緊張。付貴的眼神始終盯著馬車兩側,好像任何一叢雜草里都會跳出幾個殺手。他的腰間兩側鼓鼓囊囊,帶了恐怕不只一把槍。

在車廂里,許一城正背靠座椅閉目養神。他脫掉了西裝,換上一身絲綢馬褂,還在鼻樑子上架了一副小圓墨鏡。在他的兩隻食指上,左右各戴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扳指,手裡還攥著一對大紫核桃,活脫脫一個古董暴發戶的形象。

這些行頭包括馬車都是清宗室贊助的,要把許一城打扮成一個下鄉來收古董的商人,排場必不可少。但作為交換條件,許一城不得不同意讓海蘭珠也一起跟來。

海蘭珠這時就坐在許一城身邊,一身純白洋裝,還戴了頂超大的波斯菊類風帽,蕾絲帽檐擋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張櫻桃小嘴,洋氣十足。她把戴著手套的纖細手臂撐在窗邊,優雅地托住下巴,朝外看去,不時發出小小的驚呼。

許一城知道清宗室肯定會派人隨行,取個監視之意。可萬萬沒想到來的居然是海蘭珠。他要去的平安城可不是什麼太平地方,王紹義兇殘狡詐,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海蘭珠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可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不過毓方再三保證,海蘭珠自己會照顧自己,許一城這才勉強同意。

看著打扮好似郊遊的海蘭珠,許一城對這個女孩子忽然有些好奇。她到底有什麼能耐,能讓宗室如此放心?不過他沒有把好奇宣諸於口,而是把視線挪開,閉目養神。他現在必須把全部精力放在對付王紹義身上,別的可顧及不過來。

海蘭珠注意到了他這個細微的變化,換了個更優雅的坐姿,還打了個小小的呵欠。車廂里的氣氛安靜而尷尬。

許一城這次去平安城,除了海蘭珠以外一共挑選了三個人:付貴、黃克武、劉一鳴。但槍擊事件的意外發生,讓許一城不得不把劉一鳴留在京城,另有安排。

付貴問過他到平安城後有什麼打算。許一城說很簡單,就兩個字:好處。

王紹義綽號是「惡諸葛」,說明他很聰明,而聰明人的思維方式都是可以捉摸的,只有瘋子才無法預測。王紹義再兇殘,他的行動也是緊緊圍繞好處二字,只要讓他相信有足夠的利益,自己這一行人就可以保證安全。

至於怎麼讓王紹義相信,就得看許一城的表現了。

這輛馬車很快來到了平安城的城門前,門口有兩個穿著奉軍軍裝的衛兵。馬福田、王紹義的隊伍現在名義上歸奉軍的岳兆麟統轄,所以有自己劃定的駐地。他們的舉止,居然比北京城裡的正牌奉軍還友善一點。衛兵聽說許一城是來收古董的,沒怎麼檢查就放進去了。不過他們看向海蘭珠的眼神,卻頗有些熾熱。付貴狠狠地盯了他們幾眼,才把他們逼退。

平安城裡很是熱鬧,店鋪飯莊銀號雜貨鋪一應俱全,居然還有個戲院,雖不及京師繁華,但該有的都有了。海蘭珠隔著車廂朝外望去,嘖嘖奇道:「我還以為這賊窩得有多臟多亂呢,原來和普通鎮子也差不多嘛。」

「兔子不吃窩邊草。誰都希望自己住得舒服點。」許一城簡短地評價道。不能被這個假象所迷惑,這是直隸最兇殘的一夥匪幫,小看他們的人都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十分凄慘。

「既然如此危險,許先生你為什麼會接這個委託?」海蘭珠忽然問,這是她第二次發問。

這次在狹窄的車廂里,許一城沒有了迴旋的空間。他思索了一下,輕聲答道:「我要為一個朋友報仇,可也不只是為朋友報仇。」

海蘭珠微微偏過頭,表示有些困惑,企盼著更多解釋。可許一城卻沒有繼續說。他對宗室的人不想談及太多。他們總有種淡淡的優越感,讓他很不喜歡。海蘭珠感覺到這種敵意,抿嘴一笑:「我知道許大哥你心存疑慮。其實我和毓方他們可不一樣,我是心疼我父親。東陵失竊,最難過的就是他,夜不成寐。我陪你來,只是為了盡一個女兒的孝心,親手為他解決這件煩惱。」

阿和軒看起來年紀不小,很可能年輕時就在守陵,一輩子的事業突然遭到了否定,難免會被打擊。許一城理解地點點頭,伸出手指撩起車簾看了眼外頭,忽又嘆道:「東陵失竊,你父親會難過,宗室的人會著急,可其他人就未必了。」

「嗯?為什麼?」海蘭珠不解。

「你不知道中國現在亂成什麼樣子。各地都瘋狂地挖掘古墓,盜賣明器,很多古董商會親自僱傭盜墓的土夫子,就守在墳地等著,一箱一箱地往外運,運不走的就地砸毀。大家全都挖紅了眼,像東陵這樣的寶地,只要誰敢咬第一口,其他人就會如餓狼一樣撕咬一空。」

海蘭珠瞪大了眼睛,她留學歸來不久,不知道國內居然能亂成這副樣子。

許一城手指微微捏住扶手,語調中開始略帶激動:「我的老師李濟在清華開辦田野考古之學,就是想把這股風氣扭轉過來,納入到正規的學術軌道上來。販賣古玩,只是私利,考古才是公心之所在。你在大英帝國留學,應該知道文明世界對文化遺產的做法。中國再這麼亂下去,只怕是文物竊盡,人心盡喪,連根都要給盜掉了。」

海蘭珠忽然問道:「這麼說,許先生,如果東陵被盜和你那個朋友無關,你還是會接這個委託嘍?」

「會!」許一城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已經不只是個人或你們宗室的麻煩,而是整個中國歷史的危機。我怕東陵這盜掘的口子一開,盜墓賊們再無忌憚,局面就完全不可收拾了。東陵之後,還有西陵;西陵之後還有明陵;河南有宋陵,陝西有唐陵、漢陵。想想看,倘若這些陵寢全被挖空,這個國家還能剩下什麼?無論如何,都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居然微微發顫。

海蘭珠看著許一城,不禁一怔。她印象中的許一城總是帶著一副雲淡風輕的笑容,沒想到他會如此激動。中國歷史嗎……她凝視著小圓墨鏡下那副沉痛的面容,她本以為許一城不過是個手段高明的掌眼大師,沒想到他居然有如此的思想。

許一城把小圓墨鏡重新戴回到鼻樑上,又變回一個市儈商人,唯有聲音依舊洪亮:「所以於公於私,我都得追查到底。這一點,還請海蘭珠小姐你放心。」

海蘭珠摘下鏤空的蕾絲手套,把手伸到許一城面前,甜甜一笑:「您都親自來平安城了,我有什麼不放心。不過總算了解許大哥你的心思,咱們現在是在同一陣線,就夠了。」她忽然改口,從「許先生」變成「許大哥」,許一城也並未計較,伸出手,兩人大大方方握了一下。

海蘭珠覺得這人的手非常燙,很溫暖,可惜一握即松,沒機會多感受一下。

馬車最終在平安城最大的一家客棧門口停下。許一城下了車,立刻進入角色,擺開了大譜兒,張嘴就定了三間最好的房間。老闆見他出手闊綽,自然是滿面笑容,招待得無微不至。入住安排妥當以後,許一城趕走夥計,把其他三個人叫進房間,簡單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下。

在之前的調查里已經確定,東陵被盜的陪葬品只有泥金銅磬和虎紋蜜蠟佛珠在市場上流出,還是毓彭私藏下來的,其他大部分陪葬品肯定還壓在盜墓者手裡。很多人盜墓之後,東西一捂三年五年,等風頭過了再賣,但這兩個人肯定不會。他們麾下的人馬有一兩千人,每天人吃馬嚼就是好大一筆費用。對軍閥來說,什麼都沒有現洋錢更吸引人。如果王紹義是東陵盜墓者,那麼他們一定急於把這些東西套現以充軍餉。

可是,古董買賣有它自己的門道兒。這些贓物太過敏感,貿然拿去鋪子里賣,吃虧不說,保不準還要被扭送官府。所以王紹義不能親自去賣,非得找個靠得住的古董商,來替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銷贓。

這就是為什麼許一城要打扮成一個下鄉收古董的商人。只要取得王紹義的信任,替他銷贓,就能掌握住這批東陵明器的下落,他這次平安城之行就算是大功告成。

其他人對這個計畫沒有異議。許一城讓黃克武去找客棧老闆,把帶來的一隻銅製金蟾擺出去。

古董商收東西,分為兩種。一種是親自去鄉下跑,挨家挨院地轉悠,這叫數佛珠,意思是一粒一粒地數過來,非常辛苦,但撿漏的概率高,往往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拿下好物件兒;還有一種叫等兔子,一般是在鎮子里最熱鬧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比如客棧,擺那麼一隻金蟾,頭上壓起一摞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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