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安卡之舞

林城地鐵的首班車是早上六點零五分,末班車是夜裡十一點五十五分。中間的空餘時間是六小時零十分鐘。

林城地鐵三條線路的總長度大約是四十五公里,加上必須的折返,總程近六十公里。

六小時零十分鐘,六十公里。平均每小時約十公里。

而正常人的平均步行速度是每小時五至七公里。

這些乏味的數字意味著,梅里只有始終保持跑步狀態,才有可能在地鐵停運的六小時內,完整地跑完每一條地鐵線路。

所以此刻,在林城萬家燈火都已漸次熄滅的午夜,梅里正在地鐵軌道上發力地奔跑。

而她的懷中,還抱著濕漉漉的二毛。

「你注意過林城地鐵的形狀嗎?三條地鐵線正好組成了一個完美的安卡,也就是生命鑰匙。而安卡,對我們而言就意味著神性和永生。」

「我之所以會選擇在林城構築自己的地下宮殿,就是因為這裡的地鐵線路為我提供了最完美的修行場所。就像金字塔對法老永生具有神秘的力量,現代凡人的這一工程也能讓我的法力得到加速提升。」

「我把這個修行的秘密告訴了安郁,所以他靠乘坐地鐵完成了一個個修習的輪迴,挽救了你的生命。而現在,為了報答你拒絕裴思渡的誘惑加害於我,我也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只要你能在明早第一列地鐵開動之前用腳步踏遍安卡的形狀,映證生命之光的流動,你虔誠的愛與信仰就能賦予安郁喪失的至靈之力,讓他恢複人形。畢竟數千年來,再也沒有一個人為他獻祭,所以只要哪怕一個人的奉獻,就是有與無、天與地的差別。」

「你願意嗎?」

「我願意!」梅里記得自己回答了這三個字後,就縱身跳進了淺綠色的池水中,緊緊地抱住了二毛。雖然她知道這水來自天上尼羅河,一旦沾染,今生她就再也不能幻想逃離神界的追蹤,但是她那時只想像革命先烈那樣慷慨激昂地說:「『逃』這個字,已經從我的字典里摳去了!」

她確實不想再逃,既然逃不掉,索性停下、轉身、立正,雙目炯炯凝視前方,好歹不要顯得那麼猥瑣。何況安郁和二毛都救過她那麼多次,無論是為了哪一個,她都遲早要還。否則,她會抱憾終生。

她從一號線最西端的幸福花園站出發,一路沿著地鐵軌道向東邊跑去。雖然地下隧道里漆黑一片,但李平老師在她的額頭上畫下了一個符咒,就彷彿煤礦工人的探照燈一樣給她指引著方向。

「至靈之力的恢複情況,將取決於你所奉獻的信仰。而在這個沒有信仰的國度,愛情是最接近於它的形式。」將她領到地鐵站的出發點,李平老師眼神深沉,就像一個把畢生珍寶託付出去的父親,「梅里,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梅里無可迴避地點了點頭,雖然她並不確定自己對安郁是否是「愛情」,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希望他死,而且更希望他能以安郁而不是二毛的形式出現在自己面前。

然而她很快就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了。事實上,將近兩天沒有進食,腦袋上又被打狗隊隊員誤傷了一棍子,梅里的精力完全靠不斷驚嚇出的腎上腺素來維持。而當層出不窮的意外演變成長期的機械運動時,她很快就發現自己四肢酸軟頭暈眼花,額頭上也層層疊疊地冒出虛汗來,胸口煩惡得直想嘔吐。

這種時候,她全舟的精力都放在如何防止懷中的黑狗摔落在地上,暈乎乎的腦子哪裡還有力氣去思考對安郁是「愛」還是「報答」,或者這種跨物種愛情是否在自己接受範圍內之類的深奧問題。

雖然自詡跑步是自己唯一的強項,但梅里就算下定了鋼鐵般堅定的決心,沉重的雙腿還是邁得越來越低。終於,「撲通」一聲,她結結實實地臉朝下摔倒在鐵軌上。

幸虧摔下去的一瞬間,她眼明手快地將懷中的二毛托高,才沒有害得可憐的黑狗傷上加傷。

臉頰貼在冰冷的軌道上,梅里心如擂鼓,震得自己的耳膜和太陽穴都突突跳痛。空空如也的胃裡似乎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壓榨出能量,被擊中的後腦也引得雙眼一陣陣發黑,連額頭上符咒散發的光芒都無法照亮。梅里恨不得就此閉上眼睛,再也不用醒過來。

可是二毛呢?二毛就躺在她的身邊,原本濕漉漉的皮毛已經幹了,渾身散發著微徽的暖意。如果她就這樣放任自己睡過去的話,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會發現二毛已經變成冷冰冰的屍體吧?或者就像尹太太那樣,消散成一片青煙,連一點存在過的痕迹也不會留下?

那樣的話,安郁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

「不!」梅里大叫一聲,猛地跳起身來,像個機器人般抬起僵硬得幾乎無知覺的手臂,抱著二毛繼續向前跑去。

她沒有手機,沒有戴手錶,就算偶爾路過燈光閃爍的地鐵站台,也沒有力氣去確認是否懸掛著時鐘。她只知道自己應該埋頭奔跑,就像追趕太陽的夸父,如果不能在第一列地鐵開出之前跑到二號線的最南端,等待她的就是和二毛一起被高速駛來的地鐵列車壓成齏粉。

李平老師說過,因為某些原因,他已經不能再為她提供幫助了。

她不能再幻想依賴任何人。

胸腔彷彿被一點點撕裂,懷裡的二毛也越來越重,有好幾次,梅里摔倒後都無法確認自己是否已經昏睡過去。她的內心裡焦急地催促著自己睜眼、爬起,然後再程式化地邁動雙腿,一輩子,甚至包括前世都不曾有過此刻的焦灼和——

責任感!

所有的人,包括梅里自己,原來都小瞧了她呢。一個人的小宇宙爆發出來的時候,別說在艱難的地鐵軌道上抱著二毛跑一夜,就算抱著的是安郁那樣的大男人,她也要咬著牙連拖帶拽地拉著他畫出一個巨大的生命鑰匙圖形來。

安卡「♀」的符號,象徵著神力和永生,也是她全力跳出的獻祭之舞。

她不能再失去。

可惜,就算不斷恢複了前世的記憶,可她畢竟不是神。

當耀眼的探照燈徹底讓梅里的眼前一片空茫,轟隆隆的列車聲響如同海潮一樣迎面捲來時,梅里絕望中只覺喉嚨一甜,搏動的心臟彷彿從口腔里噴了出來,落在懷中二毛的身上。

失去知覺前最後的意識,是雙腿仍然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動——她迎著飛馳而來的地鐵列車撲倒下去……

「幸虧我眼明手快,否則公主和少主真被地鐵撞死了,主上豈不是要把我們拉到太陽下晒乾?」

「沒人和你爭功,反正塞基特女神問罪的時候,你記得出去頂缸就行!」

「本來時間掐算是夠的,誰知道公主最後跑得跟蝸牛似的!就這樣還敢自吹擅長跑步?」

「還好了,畢竟只是個凡人。要不是我們幾次三番把她弄醒,恐怕她趴在軌道上能睡到天亮去!」

「那不是睡,是昏倒!拜託你們搞清楚這兩個概念!」

「不管是不是,反正最後那幾十米是我們拽著公主踩著火車跑完的,也不知道算不算作弊?」

「還好吧……就算安卡的尾巴短一點點,也依然是安卡嘛……」

是誰在說話啊?為什麼聲音都一模一樣,就像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自言自語?而且還是超級重度的精神分裂,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分飾兩角,而是N角且N大於不等於二……

梅里吃力地睜開了眼睛。

「醒了醒了,公主醒了!」「我就說她死不了的!」幾個聲音同時驚喜地叫了出來。

「別吵,現在我站在最前面!」話音未落,梅里的視線上方多了一張臉。

確實只有一張臉。一張呆板平淡毫無特色就算盯上看個十秒鐘轉眼就再也想不起來的臉。

可是這張臉卻像是一針強心劑,任梅里剛才還軟得像一攤被太陽曬化的糖人兒,此刻卻「嗖」地使出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上下牙齒「得得得得」地咬了半晌,終於發出一個人類能聽懂的音節:「鬼……」

偉大的李平老師啊,她原本指望睜開眼能看到安郁,哪怕是活蹦亂跳的二毛也好,可為什麼此刻蹲在她身邊的,是那個腦袋長反了一百八十度的鬼!?

眼看梅里摸索著縮到牆根,恨不得摸塊石頭砸到自己臉上,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彷彿致以最深刻的歉意:「對了,忘記公主看不慣這個樣子了……」說著,他站起身就想把脖子下的身子調轉過來。

「別別別,就這樣算了!」梅里閉著眼睛大叫,她可不想再看一遍那麵條一樣的脖子在眼前扭來扭去!

「其實習慣了就好,沒事的話多看看亡靈書,那上面有我很多靚照。」鬼積極建議道。

梅里閉著眼睛不說話,心裡明白就算自己跑步考試能拿一百五十分,可要想從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鬼手下逃脫也是痴人說夢。

「別怕別怕,這次我不殺你,我是來救你的!」鬼是個善解人意的好鬼,一看梅里抖成一團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看要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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