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拾捌 一宵冷雨葬名花

淳熹三十三年四月初五。清晨。舒軫醒了。

他睜開眼睛,看見陽光從頭頂茂密的心硯樹枝葉中篩下來,暖洋洋地落在臉上。他下意識地伸手遮住陽光坐起身,看見前方不遠處的鏡湖在初升的陽光下金鱗細碎,浩渺無際。

「嘻嘻,你醒啦?」透明的女孩子從樹杈上探下頭來,食指在自己臉頰上颳了兩下,「羞也不羞,有人說要連夜修行恢複視力的,誰知道半夜就睡得呼呼一片了。」

「那叫入定,不叫睡覺。」舒軫板著臉糾正,隨即放下搭在眉間的手掌,站起身來,「天亮了,快回樹榦里去,就算有靈力也不該浪費。」

「咦,眼睛一好對我就凶起來了?以前這個時候咋不管我?」華穹耍賴般坐在樹杈上,兩條腿故意晃啊晃,「樹榦里好悶,我不去。」

「以前我是覺察不到帝都天亮得這麼早。」習慣了隱翼山天象又失明了十幾年的舒軫無奈道,「別鬧了,我今天帶你去見你爹爹。」

「我離不開這裡,你怎麼帶我去?」華穹小臉一揚,滿是不信。

「居然敢瞧不起我么?」舒軫笑著縱身一躍,已將華穹摟在懷中。尚不等她驚呼出聲,一縷光華閃過,華穹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看著女孩純真透明的睡顏,舒軫輕輕嘆息了一聲。淳熹帝的做法固然別無選擇,終究過於血腥殘酷,只怕會給華穹留下終身的陰影。讓她無知無覺地度過這一關,保留她一塵不染的靈魂,乃是舒軫和淳熹帝共同的心愿。

五指一握,舒軫手心裡已多了一把佩劍。他一手抱著華穹,一手握劍,走到心硯樹下某一處早已勘察若干遍的位置,將佩劍插進了泥土中。

舒軫的佩劍雖比不上送給舒沫的「湛水」神異,卻也能與主人心意相通,頃刻間已在樹根下刨出一個洞來,露出地底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的,便是那個甫一出生便告夭折的女嬰屍體。

舒軫眼神一黯,將那具棺木托在掌中。他的隨身佩劍則自動躍起,環在他腰間還原成一根銀白色的絲帶。

用全身的靈力護住日光下脆弱的冥靈,舒軫越過心硯樹後高大的紅色宮牆,輕巧地踩踏著樓宇的飛檐,走向華穹新生的起點——紫宸殿。

忽然,他在半空中頓住了腳步。

雖然從踏入宮城的那一刻起,舒軫就感覺到今日的氣氛不同尋常,多了一股肅殺之氣,卻也只道是非常之日,淳熹帝有意為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此刻紫宸殿外,早已站著幾個人。人數雖然不多,卻明顯地分為兩派,從那個方向透出的強勁靈力,舒軫感知他們正在生死相搏。

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一向戒備森嚴的紫宸殿外,實在太不尋常。舒軫不想貿然捲入,便在身側的閣樓後隱藏行蹤,靜觀其變。

他視力已然恢複,因此很容易就認出了那些人:據守在紫宸殿台階前的黑衣老者正是淳熹帝任命的少司命傅川,旁邊碧眸藍發的鮫人是他的女奴璃水;而正對著傅川微微冷笑的白袍女人雖然韶華已逝,依舊氣質高華,從服色上看乃是淳熹帝幾乎從不露面的皇后白蘋。

可是這一切,都比不上另一個人更讓舒軫驚愕——那是一個站在白蘋皇后身後的英俊少年。他眉頭緊鎖,臉色蒼白,緊緊抱著一卷畫軸站在一旁,似乎正擔憂地看著比拼靈力的白蘋皇后和傅川,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見。他清澈的眼睛中,蘊藏著一些舒軫無法猜測的情緒,讓他整個人遊離在人群之外。

雖然時隔近三十年,舒軫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個少年,正是朔庭!

三十年過去了,他的外貌絲毫未變,難道舒沫果真用洄溯之術復活了他?那舒沫現在在哪裡,莫非她為了復活朔庭,已經……否則,她怎麼可能不在朔庭身邊?前些天她又為何用血媒之法召喚自己?

舒軫心亂如麻之際,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從後面進來。」

這分明是淳熹帝的聲音,哪怕他此刻隱藏在紫宸殿中並未出現。舒軫不敢再耽擱下去,帶著華穹輕巧地繞到紫宸殿後方,顧不上大殿正門外對峙的情形已然發生了變化。

畢竟年老體弱,縱然領袖雲荒神殿數十年,傅川仍舊抵不過白蘋皇后厚積薄發之力。沒過多久,老人原本站得筆直的身軀驀地一晃,踉蹌著跪倒在地,口中的血淋淋漓漓地湧出來,染紅了他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雪白鬍須。

「主人!」璃水慌得一把扶住了他,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灌注進老人清瘦的身軀,含淚道,「主人已經對皇上儘力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你阻止不了我進紫宸殿。剛才我對你,並未使全力。」白蘋皇后站在原地,淡淡地道,「整個宮城甚至整個帝都已盡在我的掌握之中。淳熹咎由自取,對你也並不看重,你又何必為他拚命?」

「皇后陛下說得對,我們走吧。」璃水緊緊抱住傅川,在他耳邊輕輕道,「何況,主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傅川推開璃水,咬牙吞下喉中翻湧的血氣,重新在白蘋皇后面前站得筆直,肅然道:「如果傅川這些年來的懷疑沒有錯,皇后入紫宸殿,是想逼宮奪位的吧?這是皇室內爭,與百姓無涉,說是神意天理也無人追究。可惜天下人人皆可放皇后前行,唯有傅川卻萬萬不能。」

「為何偏偏你就不可以?」白蘋皇后要保留靈力對付淳熹帝,並不想在傅川這裡消耗太過,是以只想說服他袖手旁觀,「我保證只要你讓路,新帝再不會追究你的罪過。」

「三十年前,傅川背叛淳煦大司命,三十年後,怎能再次背叛當今皇上?如果說第一次背叛尚是情有可原,那第二次背叛便是畢生之恥,永為天下人不齒!」傅川說到這裡,神色森然。他已經在「叛徒」的頭銜下掙扎了三十年,若復為天下恥笑,恐怕再無力氣可以對抗世人的口誅筆伐,再無壽命可以等待歲月沖淡往事。就算從道理上他知道,應該為了秉承天機拯救空桑而忍辱負重,可他不是神,光是「忍辱」就能耗盡他的力氣,怎麼還能「負重」得起來?一個世人眼裡反覆無常的小人,想要拯救空桑無異於痴人說夢!

所以不論為了個人的榮辱還是空桑的未來,他都只能選擇將賭注押在淳熹帝一邊,再無退路。

眼看傅川再度調動靈力布下結界,最緊張的人莫過於璃水。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勸說不了傅川,乾脆走到傅川身邊,默默地用自己的靈力襄助傅川。察覺到傅川的錯愕,璃水強笑道:「主人既然不走,璃水就陪你死在這裡好了……」

「誰說我會死?」傅川怒道,「我拖延時間,無非是在等皇上!」

你的皇上,恐怕是不會出來了吧。璃水並不反駁,只是沉默地苦笑了一下。她看得出來,白蘋皇后已經動了殺機,可是她真的不準備離開了。哪怕明知道就算傅川身死,她還可以繼續等待他的下一世,可璃水的內心,卻從沒有過如此疲憊——只有她自己知道,生生世世在人海中找尋一個人,說服自己愛上他,再爭取讓他愛上自己,這一切是多麼的艱難而痛苦,因為那個人,畢竟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啊。這一世與傅川的糾纏雖然終於達到了目的,卻完全耗盡了她的激情,讓她再沒有信心可以在傅川的下一世燃起熾烈的熱忱,只想維護著現在這樣心心相印的淡然。當一切無可避免時,或許只有死去,才能結束這場永無止境的無奈,讓這場謝幕還拖著上一場兩情相悅的明亮調子。

白蘋皇后冷眼看著他們,心中揣測淳熹帝到現在還不現身,必定是靈力已然極度衰微,只能固守在殿中任憑傅川送死。她正想動手除掉眼前的宿敵,不料身後竟然響起了腳步聲。

紫宸殿以外的宮門已由禁軍層層把守,白王和凌迅控制了朝堂,單等自己奪得帝王象徵皇天戒指,便擁戴朔庭正殿登基。這種緊要關頭,還有誰能夠到這裡來?

白蘋皇后略一回頭,便看見一個人端端正正地跪下道:「木蘭宗弟子鑒遙,見過大主殿。」

「你怎麼來了?」白蘋皇后看著那個冰族人,不悅地問。自從十幾年前天音神殿廢黜晨暉後,這個反戈的冰族人就成了凌迅主祭的心腹,順帶也獲得了白蘋皇后的信任。

「是凌迅主祭派弟子前來的,希望能夠給大主殿幫忙。」鑒遙穩穩地跪著抬起頭,露出一對空茫無神的眼眸,「弟子新近得蒙神人指點,習得了一些法術。」

這雙眼睛,分明是瞎了的。然而白蘋皇后見他步履如常,當是身懷法力,以術代眼,初時只道凌迅多事,轉念一想多個幫手也未為不可,便點了點頭道:「你去把傅川的結界破了。」

鑒遙點頭稱是,站起身走到傅川和璃水身前,也不多話,雙手一圈拋出一個光球,霎時間將兩人辛苦結成的結界炸為碎片。他這一出手,不禁傅川驚駭,連白蘋皇后都大吃一驚——這個一向不起眼的冰族弟子,居然蘊藏著如此不可思議的靈力!而這靈力,和淳熹帝來自皇天戒指的「征」之力量,分明是同根同源!

眼看傅川被氣浪衝出三丈開外,卻不忘了一把將璃水護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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