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拾柒 尋思常自悔分明

舒軫來到了紫宸殿前。以前他也來過這裡,只是發現了籠罩整個紫宸殿的強大結界後,就放棄了探究裡面的秘密。畢竟為了華穹,他並不願意和淳熹帝發生衝突。

紫宸殿的結界,是連華穹都摒棄在外的。

可是這一次,他感覺得到紫宸殿的結界明顯減弱了,弱得他輕而易舉就可以穿越而過。舒軫心頭有些納悶,莫不成淳熹帝料得到自己的行蹤,因此故意放他進來?又或者……他衰頹的靈力已經不足以支撐這個龐大的結界了?

從舒軫的直覺判斷,後一種的可能性顯然更大。否則為何在刻意迴避自己十幾年後,淳熹帝終於想到接見他。從每次華穹與淳熹帝單獨見面後透露的信息,舒軫隱約揣測出一種可能,可是這個設想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舒軫自己都不敢相信。

儘管調養了多年,但被雲浮光芒造成的失明並非一朝可以康復,舒軫此刻眼前不過有些模糊的光感而已。他一步步踏上紫宸殿前的台階,在殿門口大聲道:「隱翼山舒軫,前來參見陛下!」

沒有人回答。整個結界內彷彿沒有一個活物,死寂得讓人不安。舒軫等待了一會,伸手推開了厚重的殿門。

空曠的大殿內一片漆黑,至少對於尚未痊癒的舒軫是這樣。他聽得見自己踩在玉石鋪就的地板上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甚至可以聽得見寂寥的迴音。他的眉頭有些警惕地皺起來,因為他的鼻端,已經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舒軫停下了腳步。為了採光的需要,大殿兩邊的牆頂,各用大塊的水晶鑲嵌出一面菱花型的天窗,此刻偏西的陽光正從某一扇天窗里斜斜地射進大殿中,雖然昏暗,仍然讓舒軫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些影子。

他定了定神,終於肯定眼前一根根垂直的黑影不是大殿的柱子,而是——一棵棵的樹木!

沒有錯,早已被君王廢棄了原本用途的紫宸殿中,果然長著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它們影影綽綽地站在舒軫的視線里,垂掛著遮蔽天花藻井的枝條,彷彿一個個妖魔,擺出擇人而噬的猙獰動作。

原來,那些血腥氣正是這些樹木發出的。舒軫疑惑地走到一棵樹近前,蹲下來伸手一摸,指尖果然觸到了一些乾燥的沙土。他抓起一把干土攤開手心,淡淡的金光便在天窗投進的光線里散開,引得他抬頭一看——饒是舒軫膽大,也不由驚得後退了一步。

因為面前那棵樹上,垂掛的不是果實和花朵,而是一根根骨頭——人的骨頭!它們是肋骨,每一根都一模一樣,懸掛在柳樹般枝條的頂端,彷彿剛剛才從活人的身體上砍下,帶著新鮮的血絲,散發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

舒軫屏住呼吸,一揮手便已拋出七八個燈花,霎時將另外幾棵臨近的樹木也照得通明。雖然他的眼睛只能看出個大概,但舒軫還是判斷得出,另外幾棵樹上雖然垂掛的不是肋骨,卻也是人體的各個部件——甚至還有五官和內臟!

強烈的嘔吐感猛地竄上來,舒軫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彎下了腰。

「我原本以為,雲浮星主的見識會比旁人要高些。」一個虛弱低沉卻依然高傲威嚴的聲音從大殿深處傳來,伴隨著轆轆的車輪聲,離舒軫越來越近。

舒軫回過頭,模模糊糊地看到兩個人朝自己走過來,確切地說,是一個人推著一輛木製輪椅走過來,輪椅上,還坐著另外一個人。透過對方流動的靈力,舒軫感覺出輪椅上的正是淳熹帝,可是淳熹帝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怪異?

「陛下。」舒軫並沒有放任自己的好奇,躬了躬身,不動聲色地行了一個翼族流傳下來的伏翅禮。

「恕朕不能對星主還禮了。」淳熹帝似乎精力不濟,說了這句話就歪在輪椅上,喘息著道,「林醫正,你帶舒軫星主去看看吧。」

「是。」和淳熹帝一起失蹤了十幾年的太醫院醫正林千介點了點頭,走到舒軫面前微微躬身,「星主請。」

舒軫也急於離開這個詭異血腥的大殿,跟著林千介大步走到殿後,終於看到一個小小的天井,不由大口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天井對面,是一條精緻的走廊,連通了三間華美的正房。這裡,原本是供空桑帝後休憩寢居之處。

林千介並不多話,只是徑自走進左首的房間,掀開了床上垂掛的流金帳幔,隨即默默地退到一邊。

舒軫瞑目定了定神,再睜開眼時,視線果然又清晰了一些。他走到床前,俯下身,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蓋著薄被,安靜地躺在床上,恍如睡著了一般。那個女子的眉眼他無法看清,卻本能地察覺和華穹極為相似,彷彿華穹的冥靈之體驟然被血肉充實,已然化身為人。

果然沒有猜錯,淳熹帝取得虞壤,原本就是為了複製出生便已夭折的女兒!可是雖然早已料到他的動機,當一個實實在在的華穹出現在眼前時,舒軫還是感到極大的震驚,「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朕和舒軫星主有話要談。」淳熹帝一隻手搖著輪椅進了屋子,對想要開口解釋的林千介道。

「可是陛下適宜靜養,不該再說話勞神。」林千介戰戰兢兢地回答。

「石泉已經出去頒旨,橫豎就這兩天了,還靜養什麼?」淳熹帝見林千介臉色大變,嗤笑道,「你怕朕會殺你么?放心,看在你立下如此大功的份上,朕只會消了你的記憶而已。」

「謝陛下隆恩!」汗流浹背的太醫院醫正撲通跪倒,連連磕了幾個頭,方才退出去將房門關上。

「陛下之狠,無出其右。」寂靜下來的房間中,舒軫忽然道。

「若是以前,朕肯定會殺他。」淳熹帝幽然道,「可是現在,朕自忖以往殺伐太過,確實想為華穹積些福德。」

「我是說,陛下對自己之狠,無出其右。」舒軫現在終於可以克服心底的排斥正視淳熹帝,雖然眼前的一切還是有些模糊,但他已經能通過大體的輪廓證實自己的判斷——眼前的淳熹帝,已經不是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他只是一堆殘肢余骸拼湊出的活物而已!他纏滿繃帶的身體上,只剩下一隻眼睛、一個耳朵、一條胳膊、一條腿……因為他幾乎一半的身體部件,都懸掛在了紫宸殿那些妖異的樹木上!

將自己切割得支離破碎,再用虞壤複製出各種部件,這樣的人,居然還沒有死!

「朕也是迫不得已,否則華穹怎麼能夠恢複人身?」淳熹帝用唯一的眼睛慈愛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女子,頗為欣慰地長出了一口氣,「她的每一寸骨血,都切切實實來自朕的自身,她是真正的帝王之血的傳人,誰敢對她的身份說一個不字!」

「你這樣做,不單單是因為華穹。」震驚之餘,舒軫篤定地回答。就算再父女情深,讓淳熹帝割裂自身軀體,用虞壤複製後再拼湊出一個女兒來,這瘋狂的舉動,斷斷不能只用父愛來解釋。

而淳熹帝的神情,又分明是那麼地清醒。

「朕找你來,原本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切。否則朕死之後,就再沒人會知道真相。」淳熹帝往前傾了傾身子,示意舒軫坐近一些,他已經沒法高聲言談了。

「陛下要告訴我真相,可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你卻要消除他們的記憶。」舒軫忍不住譏諷道。

「你是雲浮星主,那些人哪裡能比?」淳熹帝並不理會舒軫的嘲諷之意,等他果然坐在自己近前,方才淡淡道,「事關華穹,你自然得知道。」

舒軫不言,等著淳熹帝自己說下去。

「淳熹三年的事情,星主已經知道了。」淳熹帝閉上僅剩的一隻眼睛,緩緩地道,「有人告發大司命淳煦有謀反之心,朕便先發制人,將淳煦抓了起來。可淳煦當年自己向父皇提出退出太子之爭,此番為何又要奪位,朕心裡還是覺得有些蹊蹺。於是,朕便親自審訊了淳煦。」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任憑朕怎麼威逼利誘,淳煦卻都是一字不言,只求我赦免木蘭宗的其餘人等,特別是他的弟子朔庭。其實現在想來,他的沉默似乎另有苦衷,但朕當時……內心嫉恨,只管追問他朔庭究竟是什麼身份。終於,他告訴我,朔庭是他的兒子……」

淳熹帝說到這裡,心臟抑制不住地劇烈跳動——近三十年了,可他每次一想起這件事,都忍不住恨意洶湧。而當時的他,更是妒恨得喪失了理智,當著淳煦的面折磨朔庭,終於逼迫淳煦承認了朔庭的身份——那個孽障,不僅是自己嫡親弟弟的兒子,還是……還是自己最愛的那個女人的兒子!這件事他永遠不會去責問自己的皇后,可他也不能容忍那個孽障活在世上,哪怕淳煦臨刑前苦苦哀求他說:「若是朔庭死了,只怕帝王之血就此斷絕,空桑危矣……」

可他那個時候,怎麼會被這個荒謬的說法打動。白蘋皇后已經懷胎九月,他很快就會擁有自己的後裔,怎麼會為了保存帝王之血而為自己的傳人留下禍根?所以他雖然答應了淳煦的要求釋放朔庭,卻最終還是逼得那個少年在淳煦面前自戕而亡。

「後面的事,星主也都知道了,淳煦死了,朔庭也死了……」淳熹帝疲憊地道,「可是朕沒有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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