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拾伍 卻道故心人易變

一路上有了鑒遙的精心照料,塵暉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兩人親密無間相依為命的歲月。心境寬慰之餘雖然身體日漸衰弱,也終於支撐著走到了雪浪湖畔。

雪浪湖湖如其名,即使沒有一絲風,也能平地卷出三丈高的浪頭,恍如呼嘯雪原。塵暉和鑒遙尚未走近,便聽到轟隆隆的浪聲震若雷鳴,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中也落下細密的水珠,彷彿降雨一般。而前方的湖泊,更是如同成千上萬條游龍在雪地中激蕩翻滾,讓人隔著白晃晃的浪花,根本瞧不清整個湖泊的形貌。

「接下來怎麼走?」鑒遙望著前方的滔天巨浪,尋思著就連冰族最好的水手也未必能駕船而過。

「就在這裡等著。」塵暉已經走得沒了力氣,幾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鑒遙身上,說完這句話便跌坐在地,順勢躺了下去。

「等著,就可以進去了?」鑒遙驚異地追問了一句,見塵暉只是閉著眼睛點下頭,並不回答,不由有些著惱,「這些日子下來,你還是記恨著我以前做的事,竟是連句真話都不肯對我說么?」

這句話一出口,鑒遙也覺得有些重了,塵暉更是無力地睜開眼睛,歉然道:「對不起,雪浪湖的秘密……我不想外傳……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屍體……送到湖邊的棧橋去……」

「可你經歷千辛萬苦來到這裡,一定是為了某件重要的事!」鑒遙急切之下,口不擇言,「你不肯告訴我,可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誰還能幫你完成?」

他這句話恍如春雷,讓神志逐漸陷入昏沉的塵暉驚醒過來。隨著傅川灌輸給他維持生命的靈力日漸流失,塵暉感覺得到自己距離終點已經越來越近,他甚至不能設想,究竟哪一刻他的一切就會戛然而止。

這個念頭讓他驟然有些驚慌,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他知道自己繼續躺下去未必再能起身,掙扎著想用手肘撐起身體,卻被鑒遙一把扶起,撐著他靠坐在湖邊的大石下。

浪花迭起,眼看頭頂落下的水珠打濕了塵暉的頭髮,鑒遙脫下身上的外衣蓋在他頭上,「病秋娘,你現在可不能淋濕了。」

這個「病秋娘」的稱呼,是兩個人小時候互相譏笑對方的用詞,彼時聽了必定惱羞成怒,此刻落在塵暉耳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暖熨帖,內心與鑒遙的最後一絲隔閡,也就此平復。

約定傅川見面之時,塵暉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安排好一切,就算立時死了也不會再有牽掛。不料後來起了那個念頭,竟是愈演愈烈,日日侵入他的夢境不得安心,竟成了不得不完成的執念。現今須臾待死,除了身邊的鑒遙,他還有誰可以託付自己的願望?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會給你辦到!」鑒遙想起當年的交情,心口發熱,真心誠意地說出這句話來。此刻的他也料想不到,就算他真的打算拋開一切權謀算計,盡忠竭力為自己最好的朋友幫最後一個忙,他還是沒能履行諾言。畢竟對他來說,有一些東西,比曾經的友情更為重要。

「好,我告訴你。」塵暉也被此時鑒遙的誠懇所打動,低弱地咳嗽著,努力撐持著把話說下去,「幾年前我到這裡時,有人告訴我……這個時候去島上,便可以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鑒遙聽得有些糊塗。

「你心裡的任何問題。」塵暉回答,「當然,並不能保證得到答案。」

鑒遙奇怪地嗯了一聲,心道這是什麼道理,莫非塵暉開始說胡話了?

「因為……那人是若木族的族長,他們就住在雪浪湖中央……」塵暉歇了一會,見鑒遙滿是疑惑地看著自己,喘息著道,「若木族人在此隱居了近萬年,世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可他們世代守著的,卻是通往雲浮城的唯一通道……」

「你說什麼?」鑒遙如同被雷電劈中,哧啦一聲,全身每個毛孔每根毛髮都翕張開去,「雲浮城?真的是雲浮城?」

塵暉點了點頭,卻再也坐不住,軟軟地靠著石頭倒了下去,慌得鑒遙趕緊扶住他,不顧一切地將自己所有的靈力都輸入他體內。

塵暉知道鑒遙僅憑自己以往偷偷傳授給他的微薄法術,能練成一定的靈力艱巨異常,此番毫無保留地輸給自己,於鑒遙本身實在是極大的損害。他心中感動,強撐著回答:「確實是雲浮城……若木族長答應我,可以送我去雲浮城外……咳咳,向翼族的神靈問一個問題……」

鑒遙聽得有些發獃,隨即清醒過來追問道:「既然你前幾年便知道,為什麼遲遲不來,一直要拖到今天?」

「因為雲浮城在空中漂浮,每隔五年才會出現在這片天域……能夠通過若木族的通道窺見……」塵暉緩緩道,「我在朔方耽擱了時日,不知現在是否來得及……」

「不論是否來得及,都要試試。」鑒遙急切地道。

「其實,若非知道自己命在旦夕,我也不願來這裡……」塵暉苦笑道,「一來雲浮城未必會給我答案,二來,據說神界的光輝……會灼瞎凡人的眼睛……」

鑒遙一驚,原來天音神殿中那個神秘老人提出的條件,竟然比自己想像的更為苛刻!「等你見到了雲浮城,再來找我吧。那時我會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廢物。」老人的話語言猶在耳,可當雲浮城近在咫尺的時候,他才知道還需要付出那樣慘烈的代價!

見鑒遙驀地沉默下來,塵暉體諒地笑了笑,「所以我並不希望你幫我。」

「你想問翼族什麼問題?」鑒遙遲疑著問。

這個問題讓塵暉的眼中重新現出那種迷惘的神色來。他以前似乎是篤定了的,可現在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迷迷糊糊只覺得和朔方的經歷有關,可再一細想便頭痛欲裂。他終於放棄了這番徒勞的搜索,神色慢慢溫柔下來,「我現在只想知道,怎麼能讓沫姐姐恢複原樣……」是的,當死亡來臨的時候,曾經激蕩人心的理想都蕩然無存,曾經跌宕起伏的情感都化為虛無,唯一讓他無法釋懷的,只剩下那個蒼老而悲痛的容顏。

居然是這樣的問題。鑒遙的心裡不由自主地閃過一絲輕蔑,如果真的只能問一個問題,他怎麼能讓一個女人佔據了冰族改變命運的機會!

就是這一瞬間的不甘,讓鑒遙堅定了決心。任何勝利都需要先行者的犧牲和奉獻,如今他既然走在最前列,就只能義無反顧地衝下去。

「時辰到了,快進去!」塵暉無神的眼睛驀地一亮,朝著雪浪湖的方向撐起了身子。

鑒遙連忙回頭望去,卻見原本瘋龍一般的巨浪剎那間如被利斧攔腰砍斷,急劇向著兩邊退縮而去,露出水面上一段模模糊糊的沙堤,在蒸騰的水霧中也看不出通往何方。他來不及細想,一把將塵暉抄在背上,沿著沙堤就往雪浪湖中央跑去!

暴風雪一般的浪花仍然在不遠處咆哮,當頭灑下密集的水珠,打在身上如同冰雹砸中般生疼。鑒遙不敢四顧,只一味埋著頭往前衝去,而他身後的巨浪,則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在他身後的沙堤上再次合圍,向著陷入重圍的兩個獵物尾隨而來!

鑒遙從不曾這樣努力奔跑過,就算當年在帝王谷中被神官追擊,也不像今天這樣,感覺奔騰的靈魂都快要衝出了軀體。他緊緊摟著背上的塵暉,在鞭子一般迎面抽來的水霧中狂聲大吼,彷彿變成了當年手握魚叉沖入海兕口中的勇猛少年。

他不能死,因為他從不曾如此意識到自己活下去的價值,因為他此刻肩負的,是冰族漂泊了六千多年的命運!

白花花的浪頭終於減弱了、消散了,當一片寧靜的綠島出現在鑒遙面前時,他脫力地跌倒在地,眼前金光亂冒,發紫的嘴唇里全是白沫。

模糊中他意識到塵暉從他背上滾落到沙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暈了過去,但他實在沒有力氣再去推一推塵暉冰冷的身軀。

似乎過了很久,連耳中擂鼓般的突突聲也漸漸緩和,鑒遙忽然聽見了一陣奇怪的沙沙聲。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從島嶼深處走了出來,蹲在他們身前。

那個人的相貌既不像空桑人也不像西荒的土著,麵皮緊皺眼睛細長,說不出來的古怪,而他身上穿的衣服也非布非麻,似乎是用樹皮縫製而成。

那個人只掃了鑒遙一眼,便轉過視線,拂開塵暉散落在臉上的濕漉漉的頭髮,用一種和他相貌同樣古怪的口音道:「你還是來了!」

「木族長……還來得及嗎?」塵暉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艱難地發出聲音。

「你真的決定了?」被稱為木族長的怪人凝視著塵暉額間枯黑的雙輝珠,忽然手一翻搭上他的脈門,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塵暉輕輕抽回手,淡淡地笑道:「不用瞧了,若非現在的日子便是偷來的……咳咳,我還真不敢來。」

「為什麼要帶別人來?」木族長敵意地盯著翻身爬起的鑒遙,冷冷地問。若木族在雪浪湖隱居多年,對外界的一切充滿排斥。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塵暉覺察得到鑒遙的尷尬,喘咳著解釋,「若非他捨命相救,我沒法活著來到這裡……」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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