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拾肆 半世浮萍隨逝水

舒沫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雙萍,只覺十幾年間所有的疑惑都在剎那間明晰開來,她的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清亮如鏡。

「我該叫你雙萍大主祭,還是——」舒沫停頓了一會,苦笑道,「白蘋皇后?」

「美色讓人目盲,靈力讓人心盲。」雙萍,不,應該稱她為白蘋皇后,凝視著舒沫剎那間完全化為雪白的長髮,清淺地嘆息道,「你居然是在天人五衰開始之後,才能達到通靈無礙的境界。」

「是的,我現在全都明白了。」舒沫無力地回答。為什麼她以前就不曾猜測出真相呢?如果白蘋皇后不是朔庭的母親,她怎麼可能收斂到朔庭的屍體,怎麼可能用那麼多珍貴的血瑚海葵來保存他?如果白蘋皇后不是通過移魂術控制了雙萍,一個小小的木蘭宗主祭怎麼可能聽聞前朝曜初皇帝的移魂秘史,怎麼可能知道雲浮世家與帝王之血簽訂的盟約?那些秘密,原本只屬於空桑皇室的最頂層!

朔庭,居然是淳煦大司命和白蘋皇后的孩子,怪不得他那麼高貴,卻又那麼禁忌……舒沫驀地抬起頭盯著白蘋皇后,悲憤地冷笑道:「我現在終於明白,淳熹帝為什麼要殺朔庭,是你們這對不知廉恥的父母害死了他!」

「住口,你又知道什麼?」白蘋皇后怒道,「如果不是為了空桑,我們一家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犧牲?」

「犧牲?」舒沫怔怔地重複了一句。

「不錯,我們承擔的痛苦,又豈是你們能知道的?」白蘋皇后的嘴唇顫抖了幾下,終於平緩地說道,「風梧帝遲遲不立太子,實在是因為在淳熹和淳煦之間抉擇不下,以至於當時的朝臣分為兩派,為了太子之位明爭暗鬥。好笑的是,太子雖然遲遲未定,我這個太子妃卻提前明確了身份。只是風梧帝不知我和淳煦兩情相悅,早已私訂了終生。」

舒沫沒有開口,靜靜地等著白蘋皇后說下去。

「有一次,我和淳煦年少貪玩,竟然不顧禁令爬上了白塔的最高一層。在那裡,我們驚訝地發現風梧皇帝竟然睡在地毯上,一貫嚴肅的臉上露著微笑,竟是從未見過的安詳歡喜。而他的身後,是一座創造神的雕像,最最古怪的是,那座雕像的眼睛竟然是藍色的!

「我們那個時候都不知道水華夫人的事情,只覺得這個情景無比怪異。我嚇得趕緊想拉著淳煦跑開,他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雕像,半晌才肯離開。幾天之後,他瞞著我再次跑到那個房間去,竟然在裡面待了一整夜。那一回他被風梧皇帝抓了個正著,挨了一頓打,誰知打完之後他對風梧皇帝說,他想做大司命。

「我聽到這個消息都嚇傻了,因為一旦做了大司命,就意味著他放棄了太子的位子,也就放棄了我。我拚命問他原因,他卻只說他有了其他理想,對皇位不再感興趣。我不死心,以死相逼,他終於說一切都是為了空桑的命運。我還沒有聽懂,一道炸雷卻已落在他身上,竟然是懲罰他泄露了天機!我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不敢再追問下去,只是在幾年後他宣誓就任大司命的前夜,和他……於是,便有了朔庭。」白蘋皇后說到這裡,驀地想起當年自己是如何光著腳跑進空空蕩蕩的神殿,死命抱住沐浴齋戒後等待天明的淳煦,流著淚哀求他不要將她拋下。後來,一切的發生都是那麼順理成章,激情痴纏,癲狂絕望,因為那是他宣誓將自己完全奉獻前,他們還唯一自由的一個夜晚。可是後來的事情證明,哪怕他並未違背自己的誓言,他們對神殿的褻瀆還是招來了慘重的報應……

舒沫等了半晌,見一滴淚從白蘋皇后一向堅毅的眼中滑落,低聲問道:「那你後來怎麼成了皇后?」

「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陷入回憶的白蘋皇后抹去淚水,憋屈了幾十年的心事繼續如破堤之水洶湧而出,「我冒著重重阻力生下朔庭,一心拋卻世事,專心撫養他長大。不料一道聖旨傳下,要我和淳熹太子完婚!我有心不從,但風梧帝的專斷蠻橫向來不容抗拒,為了父母和族人,我只能違心地成了淳熹的妻子……至於朔庭,我怕他遭到風梧帝和淳熹的毒手,只能悄悄交給淳煦撫養。

「成婚後,淳熹一直對我很好,就算登基之後也百依百順。我知道和淳煦已經再無可能,便安心留在宮內,還給淳熹懷了一個孩子……」白蘋皇后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柔軟的悵惘也漸漸凝結成了堅硬的憤恨,「那年正是淳熹三年,我靜養在深宮待產,卻不料……卻不料淳熹驟然發難,借口淳煦謀反,竟將他活活燒死,而我的兒子朔庭,也……也死在了他父親的火堆前!我無意中聽到噩耗,傷心欲絕,尚未足月的女兒也小產而亡,被我親手埋葬在宮外的大樹下。那一天,我一連失去了三個最愛的人,你說,若不是為了空桑,我們一家怎會遭受這樣的苦難,我怎麼能不想方設法復活朔庭!」

「你們一家確實吃了很多苦,但你沒有理由就此不擇手段!」千頭萬緒在一瞬間編織成了完整的真相,可舒沫不但不覺得輕鬆,反倒憋悶得連氣都要喘不過來,「十二年前,是你泄露了樓桑的行蹤和弱點,甚至那個審訊晨暉的指揮使,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他早已知道了答案,卻依然對晨暉嚴刑拷打,因為不論晨暉招供與否,你都可以藉由官府之手除去樓桑那個最大的政敵。可是晨暉是無辜的,你怎麼能這麼狠心陷害他!」

「他確實是無辜的,但他既然是樓桑一手扶植的少主,就是攔在木蘭宗寶座上的障礙。只有讓他身敗名裂,樓桑一派才會斷絕東山再起的希望。」白蘋皇后面無表情地道,「我那時並不知道他是朔庭的轉世,但為了朔庭復活後木蘭宗不至於陷入分裂,我必須那樣做!」

「朔庭原本就是木蘭宗的少司命,他復活之後自然而然便是木蘭宗之主,你又何必做出那種陰狠的事?」想起晨暉為了那個虛妄的念頭所遭受的折磨,舒沫的斥責里已夾雜了哽咽。

「你以為事情是那麼簡單的么?」白蘋皇后冷笑道,「樓桑掌握木蘭宗大權近二十年,他會心甘情願把權柄交給朔庭?雙萍雖然效忠於我,可她能力有限地位不高,我可不願意我的兒子也成為樓桑手中的傀儡!何況就算我用移魂術變成了雙萍,樓桑和晨暉老實退位,他們的勢力也早已遍布木蘭宗上下,你若是經歷過宮廷的鬥爭,就知道無論如何不能留下隱患!」

「可是那時晨暉當你如同母親一般,你居然也下得了手,事後還若無其事地要他贖罪……你,你的心真是鐵石做的么?!」舒沫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用盡所有的力氣不在白蘋皇后的強勢面前顯出退縮。她忽然間是如此地憎恨這個女人,這個打著朔庭的旗號無情地摧毀了晨暉的女人。

「我早說過,我的兒子是朔庭。」白蘋皇后筆直地站立在舒沫面前,滿面都是驕傲,「朔庭是那麼完美的孩子,我作為他的母親,自然巴不得將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奉獻給他,就算他面前有一丁點不確定的障礙,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替他清掃乾淨!你沒有當過母親,不知道父母為了孩子願意承受一切——我寧可擔負世上所有的罪惡,也不能讓我的兒子再受到一點委屈和傷害!」

「倒是你,軟弱的女人——」白蘋皇后輕蔑地盯著舒沫的眼淚,「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著朔庭嗎,可你的愛情是虛假而短暫的,你怎麼可能和我強大而持久的母愛相比?你早已忘了他,背叛了他!」

「不,我沒有!」舒沫下意識地反駁著,「我愛他,我唯一愛的就是他……」可是這句話聽在她自己耳中都是那麼蒼白無力,從未有過的恐懼剎那間籠罩了她——她真的,只愛著朔庭么?可是為什麼她已經很久沒有記起他了,這些日子來,完全佔據她的只剩下另外一個身影——弊舊的灰白長袍、黑色的圍巾,還有眉心黯淡的雙輝珠……他默默地站在地獄般的藍色火焰中,跳動的火苗遮蔽了他眼中的一切情緒……

「不用欺騙我,也不用欺騙自己了。」白蘋皇后拈動著手中的噬魂蝶,就像操縱著舒沫瀕臨崩潰的情緒,「如果你愛朔庭,為什麼塵暉已經死了,你還不曾將他的靈魂帶去復活朔庭?」

「塵暉死了?」舒沫被這句話驚得一顫,連忙從懷中掏出那顆雙輝珠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那顆珠子早已如乾旱多年的土地龜裂成了碎片,卻又彷彿被人強行聚攏在一起,勉強維持著原本的形狀。

珠子碎了,塵暉死了……舒沫怔怔地看著那顆布滿裂紋的雙輝珠,喃喃地呻吟:「不,他還沒死……」他怎麼可能就這樣死了呢?他那句「沫姐姐……救救我……」的呻吟還言猶在耳,讓她下定了決心就算拼得灰飛煙滅,也一定要救他!哪怕這場救援,已經晚了十二年……

「他原本已經死了,是有人強行維持了他的生命,不過也維持不了多久了。你連這點事都不能為朔庭辦到,還有什麼資格說愛他?」白蘋皇后冷酷地道,「不過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朔庭復活,你也配不上他了……」說著,轉身就拉開了房門。

「把它還給我!」舒沫眼睜睜地看著白蘋皇后的背影,驀地撲了上去,「把噬魂蝶還給我!」當所有的一切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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