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拾 只應碧落重相見

伽藍帝都,宮城。

「石泉公公,您看看……」紫宸殿外,身板筆直如同白楊樹榦的少司命傅川穿戴整齊,一貫嚴肅的臉上難得地擠出幾分無奈的笑意,「我有要事,一定要見見皇上……」

「大人,不是奴才不給您面子……」石泉堅決地將傅川藏在掌心中的金葉子推了回去,苦著臉道,「實在是皇上有嚴令,誰都不見。您看,方才內閣的幾位大人嚷嚷著神木郡蝗災、青衣江水患、伊密城守將勾結盜匪殺死太守自立,皇上卻連聽都不要聽,照舊讓他們自行處理,還是一面也不肯見呢。」

「可我要稟告皇上的事情,比這些還要重要,那可是會危及我們夢華王朝根本的大事啊!」一向清貴自持的傅川少司命說到這裡,居然拱手朝著宦官石泉深深鞠了一個躬,「為了空桑的民生社稷,就勞煩公公轉告一下皇上吧。他再不出宮理事,夢華朝怕是真的要亡了!」

「大人,這話可不能亂說的……」石泉嚇得臉色都變了,搖了搖頭道,「罷了罷了,奴才拼著這條命不要,也幫大人傳個話吧。」說著,踏上玉石台階,推開了紫宸殿緊閉的大門。

木門轉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宮前廣場上迴響,雖然烈日當頭,卻無端讓傅川有一種陰森的感覺。十年來,淳熹帝枯居紫宸殿,不理朝政,甚至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唯一只有自幼服侍他的心腹宦官石泉可以進出紫宸殿。也是這十年來,夢華王朝盛極而衰,天災人禍頻頻爆發,一些久已蟄伏的妖孽也漸漸冒頭,鬧得人心惶惶,末世流言在民間越演越烈。似乎預感到大廈將傾,朝廷官員貪污成風,自上而下尸位素餐,哪怕他身為少司命統率整個雲荒的神職體系,缺少了帝王之血這個宗教與世俗權威融為一體的支柱,神殿的力量也大打折扣,更別提力挽狂瀾了。可是偏偏作為雲荒主宰的淳熹帝仍舊對這一切不聞不問,甚至讓人懷疑他早已死去。

不,淳熹帝應該還沒有死,否則他根本維繫不了籠罩了整個紫宸殿的結界,就算傅川秘密召集了一批最有靈力的神官,也不能從那片神秘的後宮殿宇中窺探到絲毫秘密。

十年來,傅川從沒有放棄過探尋淳熹帝隱居的真相,寥寥幾個有用的線索只是知道淳熹帝自從蒼茫海出海歸來後就漸漸不理朝政,太醫院醫正林千介也幾乎和淳熹帝同時失蹤,而唯一和外界相通的宦官石泉不時還要徵召各類藥材送進紫宸殿去。那麼順理成章的解釋只能是:淳熹帝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可惜,石泉身上有淳熹帝所下的保護咒訣,竟讓人連把他抓來拷問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低聲下氣地向那個閹人求情!傅川恨恨地將手心裡的金葉子揉成一團,面上卻依然保持著一派肅穆的神色。

不知在太陽底下等了多久,連傅川的少司命袍服都被汗水濕透了後心,紫宸殿的大門終於再度沉悶地打開。傅川連忙抬眼,卻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站在門縫後面。老人似乎沒有料到傅川就站在殿外,嚇得手一抖,趕緊一把又將殿門重重關上。

不過以傅川的眼神已經夠了,他認出了那面露衰朽之相的老人正是太醫院醫正林千介,而且他也看到了,林千介袍子上淋淋漓漓的鮮血!

傅川究竟是沉得住氣的人,他低下頭,裝作什麼也沒有看見,仍然筆直地站在台階下等待。過了良久,石泉終於走了出來,紅紅的眼眶似乎是哭過了。他站在大殿門外,遠遠地朝著傅川搖了搖頭。

「皇上他……可說了什麼?」傅川原本想問「皇上他怎麼了」,卻也知道石泉斷斷不會告訴自己,便換了一句更有意義的問話。

「皇上說,只要帝王之血還在,空桑就不會亡,其餘的,都是細枝末節。」石泉複述出這句話的時候,似乎還帶出了一絲淳熹帝慣用的不容否認的語調。

可是帝王之血,眼看就會隨著淳熹帝的死亡而斷絕。傅川暗暗搖了搖頭,卻只能放棄地向石泉作別,離開了被濃重結界籠罩的紫宸殿。

才走出宮門,一直守候在外的鮫人女奴璃水便迎了上來,心疼地看著傅川汗濕的頭髮和衣袍。「主人坐馬車回去吧。」細心的鮫人女奴掀開車簾,扶著傅川坐進了陰涼的車廂里。

「人找到了嗎?」寬大的車廂內,傅川看著自己最信任的人,忽然問。

「找到了,現在密室里等著。」璃水輕輕地用手絹擦去傅川臉上的汗水,又取出馬車角落裡的扇子為他扇了起來。

「那就好。」傅川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份涼意,忽然握住璃水的手,將一粒小小圓圓的東西塞給了她。

那是一粒翠玉珠子,原本鑲嵌在宦官石泉的腰帶上。璃水看了看珠子,小心收在自己的荷包里,笑道:「這下,我們終於能知道皇上的秘密了。」

「皇上是不能指望了,皇后那邊我總感覺會有事發生,偏偏抓不住她半點行藏。」傅川低低地嘆息道,「否則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馬車在傅川的府邸前停下,璃水搶先下車,攙著老人的胳膊扶他下來。

「我現在,看上去就像你的祖父。」傅川向來嚴肅的臉上難得地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璃水溫柔地應著,扶著傅川走進前方的大宅,又從隱藏在假山裡的秘道走進了密室之中。

密室里,只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驚惶不安地來迴轉圈,彷彿無頭蒼蠅一般在屋子裡飛來撞去。他一看到傅川和璃水,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大人,您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怎麼回事?」傅川皺了皺眉。

「他上次給人讀憶的時候泄露了主家的醜聞,差點被人打死,所以神志有些不清。」璃水嘆了口氣,「可是,他確實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讀憶師了。」

「和前朝的季寧一樣嗎?」傅川問。

那個痴傻的讀憶師一聽「季寧」兩個字,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頦下花白的山羊鬍子一陣亂顫,「小人一生理想,就是能像季寧大師一樣,摒棄浮塵雜念,與萬物自由交流,那才是讀憶師的最高境界!天賦奇才加上機緣巧合,實在是創造神完美的傑作……」他越說越是興奮,不由自主地爬起身來,手舞足蹈,唾沫四濺。

眼看傅川又驟起眉頭,璃水連忙走上去將那人按坐在椅子上,口中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若是能幫到我們,你就是比季寧更厲害的讀憶師了!」說著將荷包里那粒翠玉珠子放在桌上,又將讀憶師的右手按在珠子上。

「不不,小人已經發過誓,再也不幫人讀憶了!」落魄之人如同被烙到一般尖叫起來,使勁想從那顆珠子上抽回右手,「他們會打我,會打死我的!」他的右手被璃水牢牢摁在珠子上,只好縮起頭,用唯一自由的左手抱住了腦袋。

「你若不肯,不等他們打死你,我就先殺了你!」傅川不耐煩地呵斥了一聲,淳熹帝的秘密關乎夢華朝的興亡,他無論如何也要知道。

「沒事沒事,你幫了我們,就不用再怕被那些人追殺了。」璃水輕輕拍著那人發抖的脊背,柔聲安慰著,直到讀憶師用骯髒的袖子擦著眼角,終於慢慢平靜下來。察覺到他的右手奇蹟般變得穩定,璃水放開了讀憶師,而那人也只是僵硬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手指仍舊摁在那粒翠玉珠子上。

密室內靜悄悄的,三個人都彷彿入定一般一動不動。

「好多樓台亭閣……」讀憶師直著眼睛望進虛空里,過了一會兒痴痴地問,「這是仙境嗎?」

璃水愣了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正是皇宮,連忙看向傅川。

這個人雖然痴傻,倒還真有些本事。傅川心裡一動,便引導道:「那你有沒有看到一座紫木鑲銀的宮殿,旁邊有一個荷花池的?」

「紫色的宮殿嗎?」讀憶師的腦門上漸漸落下汗珠來,顯然這種法術耗費了他極大的心神,「對,我就在裡面,一直往前走……」

石泉近十年來一直待在紫宸殿中侍奉淳熹帝,因此他的佩玉中蘊含了大量殿內的信息。傅川和璃水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讀憶師順著石泉的腳步,在深邃的紫宸殿中能夠看見什麼。

大顆大顆的冷汗從讀憶師的額頭滴下,彷彿急雨一般。他的身體開始不斷地發抖,摁在珠子上的手指也打著顫,幾乎讓珠子從他的指縫中滑落出去。冥冥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纏住了他,讓他張開的嘴巴里發不出半點聲音,而他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痛苦恐懼。

璃水看出事情不對,剛想走上去幫助讀憶師鎮靜一下,卻冷不防啊的一聲,讀憶師已經一把甩開了那粒翠玉珠子,冬的一聲栽倒在地,抱住頭驚恐地尖叫起來。

璃水大吃一驚,連忙蹲下身使勁扯下讀憶師抱頭的雙臂,急切地問:「你看到了什麼?」

「樹……好多樹……」可憐的讀憶師掙扎著要捂住自己的眼睛,彷彿這樣就可以從方才的可怕景象中逃離。

「什麼樹?」傅川也緊張地站起來。

「快說呀,是什麼樣的樹?」從讀憶師渙散的眼神,璃水忽然預感這個男人快要崩潰了,她趕緊給他輸入一股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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