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捌 如隔千山與萬山

舒沫一把捂住了嘴。

那個傳說中的凈水聖使此刻就面朝著她,雖然他不可能發現她,她卻在一瞬間就認出了他的模樣。

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衣衫,脖子上圍著一條黑色的圍巾,乍一眼竟讓舒沫想起少司命白底黑邊的聖袍。他很瘦,比少年時代還要瘦,像池塘邊叢生的蘆稈,風吹雨打卻無法將它們折斷。他的眼睛很幽深,嘴唇也沒有什麼血色,只有唯一還算出色的鼻樑依舊挺直,讓這張平靜沉默的臉上多出幾分堅毅之色。

「你就是凈水聖使?」勵翔似乎對面前的情景有些失望。在他的心目中,凈水聖使若非白衣飄飄顧盼生輝恍如天神下凡,便是氣度威嚴精神煥發被百姓膜拜,怎麼可能像面前這個人,衣著簡樸,身體羸弱,甚至臉上還難以掩飾憔悴疲憊之色?

「不過,你額頭上有寶珠,應該就是凈水聖使吧。」勵翔仔細端詳著面前沉默微笑的人,目光凝聚在他雙眉間鑲嵌的暗灰色的珠子上,似乎在分辨那珠子是否真的與血肉融為一體。黑色的圍巾和眉間的寶珠,這是眾口傳說中凈水聖使獨有的特徵,就算前者有諸多人模仿,後者卻不是那麼容易假冒。

原來,雙輝珠的另一顆,就鑲嵌在他的眉心。舒沫隱在暗處,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似乎連呼吸都難以為繼。晨暉,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到來,就像旅途伊始我料想不到,你就是眾口傳說的凈水聖使。

晨暉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很低,讓舒沫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不過他面前的勵翔卻仍然欣喜地跪了下去,懇切地大聲道:「我叫勵翔,也是西荒人。我崇拜聖使的作為,希望能跟隨在您的左右,提高自己,造福世人。」

晨暉又說了什麼,仍然聽不清楚,只有勵翔的聲音急切地道:「我知道的,修行一定要從最小的事情做起。聖使不信,就把這個窯爐交給我,我一定燒出符合要求的木炭來!」

晨暉的嘴唇再次動了動,聲音卻依然傳不進舒沫的耳朵。她心頭焦躁,卻只能努力靜下心氣,默運靈力,終於捕捉到了晨暉短暫的話語:「……不要叫我聖使,叫我的名字就好……」

突然之間,舒沫石化當場,彷彿這個聲音具有魔力,把她一切僥倖都擊打成了粉末,再和上水重塑出一個冰冷僵硬的外殼,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得沒有一絲光亮——這不再是以往記憶里晨暉清澈純凈如同天籟一般的聲音,這個聲音喑啞破碎,就彷彿一匹華美的絲綢著了火,雖然火焰熄滅之後還殘存著精緻的花紋,但它本身早已面目全非。

怪不得,她先前根本無法聽見他的聲音。怪不得,他每句話都那麼言簡意賅。被湛水割斷過的咽喉,就算勉強癒合,他的聲帶也已經被永久地損害,甚至連開口說話都是那麼吃力。天音神殿里傾倒眾人的宣禱,迴音荻里餘音繞梁的歌聲,夢境里深情動聽的呼喚,都已經一去不返。這個人身上唯一稱得上優秀的特質,已經被她親手毀掉了。

「可是我只聽大家都叫您凈水聖使,您的名字是什麼呢?」勵翔的追問硬生生鑽進了舒沫的耳朵。

晨暉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指在地上划了起來。勵翔目不轉睛地看著,笑道:「你比我大,叫名字不禮貌,乾脆我就叫你『大哥』吧。」

「嗯。」晨暉沒有反駁,只是看著勵翔背上的行囊,簡短而又和藹地道,「我帶你安頓下來。」

「那這個窯爐呢?」勵翔心直口快地問,「這裡面燒的木炭,是不是準備用來製作凈水缸的啊?我看無依谷喝的水太差了,怪不得以前都說這裡疾病橫行,是被天神詛咒過的地方呢。我當初說要來追隨你,都不敢跟家裡人說你在無依谷,要不他們肯定不准我出門了。」

晨暉靜靜地聽著,領著他往村裡去,一直等年輕人一口氣說完了,才緩緩地微笑道:「木炭明天出窯。」

舒沫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人走進村子,很快被幾個村民迎接進了院子,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從哪裡鑽出來的。狹窄黑暗的屋子裡幾乎沒有光線,晨暉和勵翔便在水窖邊的空地上坐下,伴隨著蚊子的侵擾吃下幾口粗糙的晚飯,然後把掰下來的麵餅遞給一個流著口水徘徊不去的孩子。

視線漸漸被淚水模糊,舒沫的耳邊仍舊是晨暉沙啞破碎的聲音,彷彿一枚枚細碎堅硬的鋼針,一下一下地戳著她的心。他的聲音,應該是十二年前就壞掉了吧,可是為什麼她在十二年的沉睡中,聽到他依然像以前那樣,一聲聲地喚著「沫姐姐」?無論是高興的呼喚,深情的呼喚,悲傷的呼喚還是絕望的呼喚,都如同撥動一根根心弦,讓她心潮起伏。

終於,舒沫積攢出力氣走到晨暉先前所在的炭窯邊。頂著炙人的熱氣,她看見了他在沙地上用手指寫出的名字——

塵暉。

原來,哪怕頂著「凈水聖使」的名聲,原先那個朝氣蓬勃如同旭日初升的少年還是意識到,他早已從雲端跌落到了塵埃。

勵翔有些鬱悶。不是後悔,不是抱怨,但是確實有一口氣憋在心裡,就是吐不出來。

他拋卻了家中優越的環境,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來,原本就是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卻不料聲名遠播的凈水聖使塵暉,竟然是這麼消磨著他的時間。

已經十天了,勵翔並不怕吃苦,他可以和無依谷的土著人們一樣,吃粗劣的飯食飲骯髒的窖水,身上被毒蚊子咬出無數的紅包,夜裡和腥臭的羊群睡在一起。可是,他覺得自己吃這些苦,並不該只是為了做那些事:蓋窯、燒炭、篩石子、割茅草……日復一日,日復一日,極端地辛苦,卻又極端地枯燥和無聊。一天下來,他累得只想就地一躺呼呼大睡,不要說修行,連腦子都沒力氣轉了。

可是他不敢抱怨,因為塵暉無意中提過,他是他無數追隨者中的一位。而以前那些人,現在都在哪裡呢?勵翔心裡想,怕是全都因為無法理解或無法忍受而選擇了離開吧。

因為他們和勵翔一樣,都是為了某種高尚的偉大的目標,而塵暉,卻似乎永遠只會看著腳下的泥土,從來不會仰望天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為散居在西荒的人們提供乾淨的飲水,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言辭,也沒有別的目的。

凈水缸的製作原理,看似並不複雜,無非是石子木炭和棉花的過濾,可是勵翔到了無依谷才知道,為什麼這樣簡單的事,除了一根筋走到頭的塵暉,根本沒有旁人可以辦到。

西荒地勢多變物產各異,加上交通不便居住零散,不僅外面的物產難以運達,就地取材也相當困難。因此塵暉每到一處,首先要勘察當地水源,找出改善水質的途徑,其次才是著手製作凈水器具。粗層過濾的鵝卵石和石英沙找不到,就要在當地篩選出合用的石子;吸附毒物和異味的木炭消耗量大,最好用木質疏鬆的紫桐木燒制,可紫桐木嬌氣,生長地區狹窄,只能尋找當地常見的樹木,不斷地燒制後比較效果,相應地各種窯爐的製作方式和燒制方法也要逐一改進;更不要說西荒無數土著居民從未見過棉花,凈水器的最後一層需要剝離和甄別當地各種植物纖維,手指常常被割得滿是血口,不小心還會中毒……

每變化一種原料,這些瑣碎繁重的工作就要從頭再來一遍,直到終於過濾出令人滿意的凈水,手把手地將凈水的方法教給顢頇的當地人,然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在無人區中行走數日,到達下一個聚居點,開始新一輪的循環……

「大哥,你究竟到過多少個地方?這樣的日子,你過了多久?」壓抑下就要衝口而出的抱怨,勵翔一邊修築著第七爐炭窯,一邊對旁邊搬運著新木料的塵暉問道。

「不記得了。」塵暉用他喑啞的聲音回答,每句話照例是簡短的。他放下木材,看著勵翔失望的神情,微笑著補充了一句,「十來年吧。」

十年。勵翔嘆了口氣,這樣艱苦單調的生活,他連十天也快過不下去了。

一屁股坐在未完工的窯爐前,勵翔灌下一口帶著異味的水,心裡暗罵自己怎麼還是不能習慣這種腐臭的味道。他看著塵暉默不作聲地想要把蓋窯的工作接下去,連忙攔住他道:「幹了大半天了,你也歇會兒。我一直想聽聽你的故事呢。」

「我做的事,你都看見了。」塵暉也確實是累了,他撩起黑色圍巾的長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這麼熱,就把圍巾摘下來吧。」勵翔試探著說。他注意到了,無論白天黑夜,塵暉都用這條黑色的圍巾把脖子包得嚴嚴實實,從來不曾摘下。

「不用了。」塵暉坐下來,看著年輕人被汗水粘得一綹一綹的頭髮,忽然道,「你不用陪我留在這兒。」

他的話向來不多,但也正因為如此,勵翔將他的每一字都聽得很認真。

「不,你休想趕我走!」被激怒的年輕人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叫道,「不就是吃點苦受點累么,我才不會被打倒!我偏要留下來幫你!」

「你可以去其他地方,教人們凈水的法子。」塵暉一直等他停下來,才低啞地道,「你已經學會了。」

「不,不,你騙我!」勵翔漲紅了臉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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