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陸 不辭冰雪為卿熱

若是說到伽藍帝都最著名的地方,不是皇宮,而是建立在城中俯瞰整個雲荒的白塔。塔高六萬四千尺,歷經六千多年而不倒,是空桑帝王之血世代傳承永治雲荒的象徵。

此時此刻,一隻白色的風鷂在風中搖搖晃晃地向著白塔飛去,卻最終虛弱地跌落在白塔外的石板地上。忠誠的鳥兒撐起精疲力盡的身子,翅膀奮力一撲,終於躍上了白塔底層一座石砌的窄小窗檯,在一扇緊閉的窗戶前永遠地倒了下去。

窗戶打開,一雙潔白如玉的胳膊伸出來,將風鷂的屍體捧進了白塔。「真可憐。」胳膊的主人低低嘆息了一聲,將系在鳥兒腳爪上的皮囊取下,就地將鳥兒的屍體埋葬在白塔地磚下的泥土裡。

算算時辰差不多了,身穿白塔內供奉女官服飾的女子拉好斗篷,遮住了自己亮藍色的頭髮,卻遮不住她鮮花般嬌艷的面容——正是傅川的鮫人女奴璃水。此刻她垂下眼睛,用一個托盤將沉甸甸的皮囊端起,沿著陰暗的石砌台階走向了白塔底部的地宮。

台階旁每隔一丈,都點著狷首圖案的銅燈。每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火下,都站著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年輕武士。他們緊握著手裡的長矛,在無人之處也站立得如同矛桿一般筆直。

「你是誰?」覺察到這次前來的女官不同以往,為首的黑衣武士伸手攔住了她。

璃水不語,沉默地將腰間所懸的金牌遞上。黑衣武士仔細地審查了一陣,找不出任何破綻,便道:「在下面不可停留,放下東西就上來。」

傅川主人的安排,怎麼會出差錯呢?璃水恭順地應了聲「是」,繼續奉著托盤往下走。走完陡峭狹窄的石梯,便是一個寬闊平整的大廳,天花板雕刻著雲朵和仙女,地面鋪著貴重的織錦地毯,而牆壁上掛滿的名家字畫,雖然力圖表現出主人清雅的品位,卻還是處處顯示著皇家貴氣。

璃水穿過大廳,繞到一個多寶閣後,推開了一扇隱蔽在那裡的小門。

門裡的裝飾,顯然又和外面截然不同,實際上,她已經看出來,這是一個小巧的神殿。在一襲半垂的簾幕後,一個身穿銀白色絲織長袍的女人靜靜地躺在神龕下的軟榻上,雙手交疊在胸前。她是那麼平靜,以至於一開始會讓人錯覺這不過是一尊雕像。

璃水輕輕地將托盤放在供桌上,大著膽子碰了碰女人的手指,居然冰冷僵硬得沒有一絲活氣。她又俯下身試了試那個女人的鼻息,雖然微弱至極,卻仍然一息尚存。

原來外界的傳聞是假的。璃水暗暗地想,空桑的皇后白蘋,雖然多年來從未在公共場合露過面,卻並沒有死。那麼這些年來她究竟在做什麼呢?如此怪異的狀態,難怪主人傅川懷疑她如同蟄伏的蟲蛹,不知何時就會破繭而出,翻天覆地。

鮫人女子碧綠的眼珠四下轉了轉,最終看中了神龕側面一個小小的角櫃,正想輕輕巧巧地鑽進去,不妨身後白蘋皇后交疊的指尖忽然輕輕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誰?」一道清冷的聲音陡然在神殿里響起,將璃水嚇了一跳。

「回皇后陛下的話,奴婢是來送血的。」眼看完不成主人交代的任務,璃水無奈地跪下來,恭敬地回答。

似乎緩了一會神,白蘋皇后終於從榻上坐起來,目光落在用托盤盛著的皮囊上。她揮了揮手,璃水趕緊叩頭離開,不敢顯露出一絲一毫沮喪的表情。

待到鮫人女子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在石階盡頭,白蘋皇后站起身,打開神龕上一個金質的長匣,從裡面取出了一個白瓷的蓮花瓮,一隻毛筆。

解開皮囊的繫繩,她將囊內的液體都傾注到蓮花瓮中,頃刻間,整個小房間內便瀰漫了血的腥味。然而白蘋皇后卻似乎並無所覺,她放下空掉的皮囊,用毛筆在蓮花瓮中攪了攪。

隨後,白蘋皇后走到神殿角落的聖水池邊洗了手,用毛巾仔細擦乾了,方才重新打開神龕上的金匣,取出一卷畫軸。

畫軸順著她的手勢展開,漸漸顯露出畫面上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的尺寸與真人無異,穿著黑色的神袍,領口和袖口都鑲著銀白色的滾邊,正是空桑最高神職——大司命的服色。然而他並沒有佩戴大司命繁複高聳的羽冠,只是隨意地披散著頭髮,看上去倒有幾分飄逸不羈之意。

畫上這個人,正是十七年前被淳熹帝燒死的大司命淳煦。可是,這幅不知是誰畫的像,竟然逼真到分毫不差的程度,以至於幾乎讓人感覺下一刻,那畫中人便會邁步走出,活生生地站立在面前。

白蘋皇后將畫軸輕柔地放置在寬大的供桌上,手指慢慢撫摸過畫中人每一處輪廓。然後她捲起衣袖,提起飽蘸了淳熹帝帝王之血的毛筆,重重地對著畫像落下。

她每一筆都落在畫中人的身體上,似乎是想要把那些新鮮的血液全都灌注到淳煦的身體內。奇異的是,畫紙果然慢慢將那些血液吸收進去,到得蓮花瓮中的鮮血用盡,畫紙上也再不留一滴血跡,而淳煦大司命的畫像,也越發鮮活生動起來,甚至連原本蒼白的嘴唇也透出了血色。

「第一百次了,你可以聽得見我說話了嗎?」白蘋皇后將畫像捧在懷中,溫柔地凝望著畫中的淳煦。

畫中人的眼睛似乎動了動,卻又彷彿只是錯覺。過了良久,終於有一絲細弱低沉的聲音從畫中飄了出來,「我不是……死了么?」

白蘋皇后手一抖,差點把畫軸掉落下去。她慌亂地捧著畫像,無力地跌坐在軟榻上,顫抖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一遍一遍呼喚著畫中人的名字,「淳煦……淳煦……」

「蘋兒。」畫中的淳煦似乎神志仍然有些模糊,遲疑地問,「我究竟……在哪裡?」

「我用畫魂之術把你留在今世了……」白蘋哽咽著回答,「你現在只能待在畫里,別怪我……為你做了這個決定……」

「畫魂……」淳煦沉默了一會,忽然開口道,「蘋兒,辛苦你了。」

白蘋皇后猛地將手中的畫軸拋在軟榻上,俯下身捂住了臉,生怕自己的淚水沾濕了淳煦的畫像——淳煦,淳煦,他還是那麼溫存體貼,不枉了她當年拖著小產後虛弱的身體,親手從柴堆中揀出他所有的骨灰,甚至連他灑落在御街石板上乾涸的血跡,她也用小刀一點點刮取下來。待到親手將他遺留在世上的全部碾磨成粉,她和水繪製出這幅小像,耗費極大的心力總算強留住了他的靈魂。此後,加上搜尋血瑚海葵所受的苦楚,油盡燈枯般的她昏沉了好幾年,若非心中還存著強烈的願望,單憑淳熹帝的救治又怎麼可能讓她恢複健康!

她的畫技並不太好,雖然勉強畫出幾分他的外形,卻遠遠無法表現出他的神采之萬一。慶幸的是天可憐見,她終於研習到畫魂之術的更深一層,隨著和他同根同源的帝王之血的浸潤,那畫像便活了一般,越來越接近他原本的形貌,甚至在浸血百次之後,連他的魂魄也恢複了意識。那麼她十幾年的心血和朔庭的犧牲,終究沒有白費!

「別哭……」彷彿感應到了白蘋心中所想,淳煦忽然問,「朔庭怎麼樣了?」

「他是你的好兒子。」白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慢慢地道,「你想必也知道,當年淳熹召集了十萬人一起燒死你,不僅是為了防止天譴,也是為了讓你從此魂飛魄散……」

「可是我如今魂魄仍在……」空氣中縹緲的聲音忽然頓住,好半天才在令人壓抑的沉默中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難道……難道是朔庭……」

「不錯,朔庭正是察覺到這一點,才在最後一刻用自己的血和性命破解了淳熹的法術,連淳熹都無能為力……」白蘋說到這裡,幾乎已是泣不成聲,「我們一直瞞著他的身份,可他那麼聰明,早就猜到了……那孩子死的時候都是笑著的,因為他終於保全了父親完整的靈魂……淳煦,我們何其有幸,能有他那樣有勇有謀的好孩子……」

「可是我寧可魂飛魄散……也不想他死……」淳煦的聲音微弱地回應。

「我會讓朔庭活過來的!」白蘋皇后說到這裡,終於振作起來。她將畫軸重新抱好,抹去眼角的淚水笑道,「你放心,朔庭那麼好的孩子,肯定會活過來的,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就可以真真正正在一起了……」

「那就好……」剛剛恢複的神志支撐不了多久,畫軸內縹緲的聲音又漸漸消散開去,最終只有一卷冰冷沉寂的畫軸落在白蘋皇后懷中。

「血,還是不夠。」白蘋皇后獃獃地坐了一會,最終戀戀不捨地將畫軸重新捲起來放進金匣里。然後她躺回軟榻上,再度闔上了雙眼,恍如一尊白玉雕像般,一動不動,杳無聲息。

舒軫仍然在天空里飛翔。他幾乎已經將大陸和七海的天空梳理過一遍,卻依然沒有找到雲浮城的影子。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這樣過了多久了。反正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他就會展開翅膀繼續旅程,直到太陽落山,才降落在某一處地面休息。

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什麼不好。舒軫隱隱地想,反倒是一旦看見了雲浮城,滿足了願望,自己以後的歲月才不知該靠什麼來支撐。那是生命中無法承載的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