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伍 若問天涯原是夢

舒軫仰面躺在從極冰淵的黑色玄武岩上,良久都不曾動彈一下。

「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告訴她這裡的萬年玄冰也可以保存屍體,卻不知她肯不肯相信。」一個人走過來,見舒軫不答,不由有些擔憂地蹲在他身邊,「傷得很厲害么?」

看著那雙黑色的眼睛,還有垂在自己眼前微帶捲曲的頭髮,舒軫下意識地一骨碌坐了起來,「還好。石憲,謝謝你。」

「是我該謝謝你才對。抱歉為了地泉的事情,讓你受傷。」石憲看著眼前面色蒼白如雪的男人,沒有再多說什麼。他看得出來,胸前那一道長長的傷痕雖然並沒有重創到眼前雲浮星主的身體,卻割裂了他的心。那個瀕臨崩潰的女子,應該在他生命中佔據了很重要的位置。

「她不是存心想傷害你的,否則她不會那樣焦急地求我救你。」石憲安慰道。

「我知道。」舒軫低低地道,「她雖然瘋了,但她的心沒有壞。」

「她嚇壞了,所以都不敢見你。」石憲微笑了一下,試圖讓舒軫輕鬆一些,「找個機會安慰她吧。沒辦法,誰讓你是男人呢。」

舒軫忽然抬起了眼睛——一個細微的光點正從天邊迅速地向著從極冰淵飛來,那樣快到不可思議的飛行,就連在夜空里漂浮的雲朵,也似乎被強烈的穿越摩擦出了火星,划出一道道流星般的光芒。

她,終於動用了那樣慘烈的方法來催動湛水……舒軫心頭一緊,只覺剛剛積蓄的力氣頃刻渙散開去,連忙一把撐住身邊凍得金鐵一般的岩石,才沒有再度倒下去。

「你再歇一會,我會攔住她的。」石憲說。

「不必攔,她已經到了極限,也撐不了多久了。」舒軫嘆道,「我想請你,幫我救救她。」

「我可以去救,但你也該見見她。」石憲不解地道,「趁這個機會,可以消解你們之間的誤會。」

「她的性格我知道,輕易不肯認錯,可一旦認錯就會沒完沒了地補救,還總是擔心自己補救得不夠。所以我還是躲得遠遠的好。」舒軫說著,撐住地面踉蹌著站起來,「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回隱翼山去。現在,我來教你怎麼救治她的方法。」

「雲浮星主,果然寬宏大量。」石憲嘆了一聲。

「你是在諷刺我嗎?」舒軫笑了笑,「沒辦法,誰讓她是我一手養大的呢。我常常覺得自己就像她的父親一樣,哪家父母會和孩子較真?」看著石憲目瞪口呆的模樣,舒軫恨恨地一拳打過去,「拜託,我十幾年前就死了娶她的心思,現在拿她當女兒看並未有違人倫吧。」

「我只是覺得,雲浮世家的童養媳制度真夠失敗的。」石憲不願再引得舒軫難過,裝模作樣地摸了摸鼻子,勉力開了個玩笑。

舒沫覺得很冷。這種冷,比她當年被舒軫從南方的南迦密林帶到隱翼山時感到的寒意更為深重。而且那個時候,她一學會舒軫教給她的避寒之術,就再也不曾覺得冰天雪地的隱翼山有什麼不適之處,不像現在,隨著胸口血液的不斷流失,彷彿那些冰雪便逆著血流的方向,漸漸塞滿了她全身的血管。

可是她必須趁著自己的軀體還未完全僵硬的時候,努力在從極冰淵最深厚的冰壁上挖出一個洞來,因為只有在冰層最底部,才是千萬年都不曾融化過的玄冰。

她的右手緊握著湛水短劍,努力地切割著,左手則將割下的冰塊刨出洞去。辰時已快到了,安放在朔庭身上的七朵血瑚海葵已經奄奄一息,她再不能在那幽藍色的玄冰層中挖出一個足以容納朔庭的洞口來,就會面臨最慘重最失敗的結局。

是的,一個失去了所有的慘重結局。而她一生的所有,原來只有舒軫,後來從天而降的朔庭佔據了絕大部分,現在,晨暉卻又不知不覺地悄悄走進來,安靜地站在角落裡,默默地守望著她。

所以,在湛水狠絕地將另外兩人驅逐出去之後,她的所有就只剩下了朔庭,而朔庭的安危,此刻也正系在湛水的身上。

冷汗漸漸濕透了衣衫,十個手指被尖利的冰塊划出道道血痕,就連垂落到眼前的長髮,她也沒有精力去捋開,只能甩一甩頭,再用牙齒咬住那不聽話的發尖。雲浮世家的沫小姐,從不曾像今日這般狼狽過,舒沫心裡恨恨地想,可是這一切,都只能怪自己。

「我來幫你,你休息一會兒吧。」一個人忽然走過來,抽出腰間青凌凌的長劍,插進了舒沫所挖的冰洞里,手臂一振,已整整齊齊地割下了一大塊玄冰。

還是那個霸佔了地泉的中州人,自稱叫做石憲的。舒沫心中氣苦,並不退讓,一把將那人推開,再度用湛水挖掘起來,渾不顧胸前的傷再度滲出血跡。

「倔強的姑娘。」中州人石憲苦笑了一下,想起舒軫的叮囑,抬起手在舒沫身上虛點了幾下,「你該治療一下。」

中州人點穴的手法和雲荒法術大異其趣,卻一樣有效。舒沫只覺得身子一麻,竟然再也動不了分毫。她驚怒之下想要呵斥對方,張了張口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急得淚水溪流般淌下來,臉色也由開始時的酡紅漸漸轉為一片慘白。

「你別急,我會幫你保存他。」石憲讓舒沫靠著崖壁坐下,隨即用劍繼續挖開玄冰。看得出來,他做這個活計的動作比舒沫靈活得多,不一會兒飛濺的冰屑就消散開去,露出了崖壁上一個一人高的長方形冰穴。

石憲彎腰抱起朔庭的屍體,摘去那七朵萎蔫的血瑚海葵,將他端端正正地立在冰穴內,然後又割下一塊同樣大小的玄冰,如同棺蓋一般封住了冰穴的出口。待到他認認真真地用細碎的玄冰屑將每一個細微的縫隙封好,石憲才搓了搓凍僵的手,解開舒沫喉部的穴道笑道:「看看還有哪裡不滿意?」

舒沫的眼睛,從地上凍僵的血瑚海葵身上慢慢上移,正看見朔庭站在冰壁內,臉上還保持著那抹滿足的笑意。幽藍色的玄冰如同一塊巨大的寶石包裹著他,讓他完美無瑕的面貌上彷彿有生命的光輝在流動。

「謝謝你。」她終於吐出這三個字,然後頹然地鬆懈下來,彷彿這個時候,她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石憲握住了她的手腕,舒沫卻依然垂著眼,沒有一點反應。於是石憲撤回了搭在她腕脈上的指頭,嘆了口氣笑道:「你還真是能折騰。」

舒沫仍舊沒有理他。她已經完成了心愿,至於以後雙萍還能否復活朔庭,她再沒有力氣去考慮那麼縹緲的事情。現在她只要能守在朔庭身邊,逃開遙遠的雲荒大陸上所發生的一切,就好。

石憲不再說話,只是從懷裡掏出一顆藥丸來,餵給舒沫服下。

嘗出那正是隱翼山中熟悉的味道,舒沫彷彿蘇醒一般,本已乾涸的眼睛再度濕潤,「是星主讓你來救我的?他……他怎麼樣了?」

「他沒事,已經回隱翼山去了。」石憲一邊用靈力治療著舒沫被湛水刺出的傷,一邊回答。

「他以後,是不想再見我了吧……我傷了他,他不會原諒我了……」舒沫低低地嘆了一聲,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說,只要你肯做一件事,他就原諒你。」石憲說著,將手搭上了舒沫的肩頭。

「你在做什麼?」舒沫無法動彈,驚魂未定地喝道。

「幫你除了這些鬼東西。」石憲說著,將一隻噬魂蝶從舒沫體內扯出,不顧那透明的翅膀驚恐地撲簌著,將它在指間化為一片齏粉。

「不,住手!誰准許你這麼做?」舒沫掙扎著想要阻止石憲,穴道被制的身體卻依然是一片僵硬。眼看石憲依然有條不紊地撲殺她辛苦豢養的噬魂蝶,舒沫急得眼圈都紅了,「住手,住手!你殺了它們,不如直接殺了我……」

「你養著這些東西才是自殺!你刺了舒軫一劍還不夠嗎,還想繼續傷他的心?他可是從小將你撫養長大的人!」石憲一向平靜無波的臉上也顯出了怒氣,拎住一隻噬魂蝶湊到舒沫眼前,「你看清楚,這些妖物是靠什麼為生的?」

「靠吞噬我的魂魄。」舒沫毫不退縮地回答,「這是我的事情,你沒有權利管我。」

「這只是你的事情嗎?」石憲的手指狠狠一捻,再度把那隻噬魂蝶捻碎,那樣兇狠憤怒的氣勢讓舒沫懷疑他下一刻就會給自己臉上來一巴掌,「舒軫以前跟我說,舒沫從小就是個活潑可愛又善良熱情的小仙女,所有見過她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喜歡她。可是我如今看到的舒沫是個什麼模樣?蠻橫、狠毒、自私、冷漠……你哪裡像個仙女,分明和淪入魔道的鳥靈一模一樣!」

「天意弄人,就算神仙也會淪為妖魔。」舒沫著石憲痛苦的模樣,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如此激動,「鳥靈怎麼了,你還不是愛著一隻鳥靈?你又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就算天意弄人,淪落成魔也是因為自己作孽!」石憲想起自身的遭遇,重重地喘息幾聲,仍然不住手地將噬魂蝶一隻只扯出來捻碎,「難道你自己沒有察覺嗎?就是這些妖物漸漸啃噬了你曾經完整的靈魂,讓你失去了原本善良的自我,變得冷漠殘忍。你與生俱來的美德被它們磨損,性格被它們扭曲,你蛻變得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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