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叄 懸崖一線天疑裂

很久很久以後,晨暉都希望自己不過是做了個夢。

一個噩夢。

在夢裡,他從高高的雲端跌落下來,身下的土地應該是乾旱得久了,硬邦邦地縱橫著無數裂紋,就像一張張撲面而來的巨大的嘴。它們吞吐著嘈雜而模糊的聲音,聽不清楚在說什麼,晨暉卻感覺得到那一陣緊似一陣的嘲笑、羞辱和鄙夷,讓他的心臟彷彿一個柔弱的麵糰,被一隻大手肆意地抓捏成各種形狀,漸漸地在下落的失重感中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直到,他徹底地砸落在滿是塵埃的地面上。

「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張開了眼睛。視線里模糊的影子還沒讓他分辨出自己身在何處,身上驟然傳來的劇痛就讓他眼前一黑,幾乎再一次墜入昏迷之中。

可是,他不能再回到那個可怕的噩夢中去!晨暉咬緊牙關,拚命用手指摳住了身下的地面,用最後的力氣將自己的頭朝著視線里透著光亮的方向轉了過去。只有讓更多的光線落入他的眼睛裡,他才不會再次墜落到黑暗之中。

「醒了?」有人在一旁開口。

晨暉此刻才發覺,自己是俯卧在一張床上。全身的骨骼和經絡都彷彿碎了一般讓他動彈不得,而這樣的姿勢更是讓他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他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手臂卻微微一動,想要翻過身去。

「別亂動。」一雙手壓住了他的肩頭,帶著醫者慣有的平和,「你的後背上有傷,不能平躺。」

後背上有傷么?晨暉迷迷糊糊地想,和全身破碎般的痛楚比起來,那點傷似乎都感覺不到。而且,就算傷勢再嚴重,和現下幾乎無法呼吸的窒悶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肩頭的手離開了,隨後有腳步聲漸漸遠去,門又重新關上。

晨暉張了張口,想說自己喘不過氣來,想說自己極度渴望喝一口水,卻發不出聲音來。整個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而他連動一動的力氣也失去了。

他靜靜地趴在床上,前一夜所經歷的一切又慢慢在腦海里浮現,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匯聚成涓涓細流、浩瀚江河,最後沖入無邊無際的大海,滔天巨浪劈頭蓋臉地湧來,讓他一瞬間彷彿回到了那片地獄之中!

「啊!」少年痛苦地叫出聲來,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制止住自己軟弱恐懼的情緒四下蔓延。他自然而然地疑惑自己現在所處的境地,卻又不敢真正去探究。所幸後來身體上的痛楚慢慢消減下去,果真顯出後背上火辣辣的感覺來,而雙腿,更是痛到了一片麻木。

這一切並非不可忍受,於是晨暉咬著牙,試著用雙臂將自己翻過身去。心裡有什麼東西悸動著想要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氣,狠狠將它壓制下去。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大力地推了開來,嚇得晨暉手臂一松,再度俯跌在床鋪上。他不無驚懼地轉頭看向門邊,隨即鬆了一口氣——來人雖然不太熟悉,他卻記得在天音神殿里覲見過自己,應該是木蘭宗某一個地區的主祭。

看來,他果然是得救了。一念及此,饒是晨暉再堅強,也忍不住喉頭有些哽咽起來。

「既然醒了,就麻煩『少主』跟凌迅走一趟吧。」來人故意將「少主」兩個字咬得極重,卻不再有往日的尊敬之意,一聽便含著濃濃的嘲諷。

晨暉心中一寒,嘶啞著嗓子問:「去哪裡?」

「天音神殿。」名喚凌迅的中年男人瞪著發紅的眼睛,每一個字都似乎是從牙縫裡面迸出來,「各位主祭都在等著呢。」

晨暉心中不安,卻又礙於這些天來身為木蘭宗新任少司命的矜持,不便隨意詢問。他咬著牙用顫抖的雙臂將自己的上半身撐起來,剛想挪動雙腿,一陣劇痛就逼得他不得不僵硬了姿勢,額頭上也滾下大顆的冷汗來。

凌迅等得不耐,一言不發地走上來,伸手撐住晨暉的雙臂,將他扶下地來。他才一放手,晨暉便悶哼一聲,癱倒在地上,冷汗如同急雨一般濕透了血色殷然的衣衫。

「腿上有傷?」凌迅的眼神終於和緩了一些,點了點頭,「你先等著,我去叫輛車。」說著,自顧去了。

晨暉一動不動地跌坐在地上,待到眼前的黑翳散去,才勉強看清楚自己已經回到了越城的客棧中。昨天舉行完上位典禮後,他正是在這個客棧洗了澡,然後趁夜色前往樓桑大主殿的住處,準備向他學習重新恢複靈力的方法。然後……

然後……晨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後面的事情,他就是想一想都忍不住全身哆嗦。可是現下看來,似乎還有不祥的事情在等待著他,因為未知,所以更加令人恐懼。

凌迅很快回來了。他並不看晨暉一眼,悶著頭一把將晨暉背到背上。

「且慢……」晨暉吃力地開口道,「是樓桑大主殿派你來的么?」

「是木蘭宗十四位主祭派我來的。」凌迅冷笑了一聲,「怎麼,請不動『少主』?」說完,他也不管晨暉反應如何,背起晨暉就往門外走去。

晨暉的胸腔被他脊背一壓,更是氣血翻騰,幾乎要嘔吐出來。然而對方既然無禮,他也不想多說什麼,只默不作聲地任憑凌迅將他一路背出客棧,安置在一輛雇來的馬車裡,向天音神殿駛去。

木蘭宗為了確保這次聚會的秘密性,所有參加典禮的宗人都隱姓埋名分散居住在越城及其附近的客棧和民居中,就連晨暉和樓桑也僅僅帶了一兩名隨從居住在不起眼的小客棧中,日常進出也與常人無異。為了防止混入姦細,各人居住的地點也只透露給極少數人知曉,而能進入天音神殿者更是千挑萬選。因此晨暉雖然對凌迅無禮的舉動不悅,卻也沒有懷疑對方的身份,更何況,這次接替鑒遙的隨身侍從已是吉凶難卜,他竟是連一個可以差遣的人也找不到。

馬車在天音神殿的側門停下,凌迅匆匆打發了車夫離開,將晨暉背到緊閉的木門前放下,剛想要轉頭敲門,卻又不放心地走過來,手指疾點,在晨暉身周下了一個阻攔的結界。

他竟然,是怕自己逃跑么?晨暉望了望自己被紗布層層包裹起來的腳踝,屈辱的感覺在心頭升起,牙齒緊緊咬住下唇,雙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這一切在凌迅眼裡,卻只是心虛而已。他冷笑了一下,擦了擦發紅的眼角,按照預約好的節奏敲擊了幾下木門。

門開了。晨暉抬頭一看,幾乎立時便要落下淚來——開門之人,正是雙萍主祭。

「萍姨……」他哽咽著喚了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向著她的方向探去。對於自幼失去了父母關愛的晨暉而言,萍姨就像他的母親,區別於一貫嚴厲端肅的師父,讓他可以放縱自己孩子氣的一面,訴苦、埋怨、撒嬌……更何況,此番他經歷了那樣慘痛的夜晚,只巴不得撲到雙萍的懷中去,讓自己所有的傷痛和委屈都隨著淚水宣洩而出。

「快進來吧,大家都等急了。」雙萍的眼角掃了一眼晨暉,便轉過臉對著凌迅說道。

她的眼神是那麼淡漠,讓晨暉只覺全身的血都凝固起來,冷得他不住地顫抖。直到凌迅將他背進了天音神殿,少年的眼睛仍然瞬也不瞬地盯著前面雙萍的背影。那麼熟悉的背影,卻意外地透露出冷酷和高傲的氣息,讓他是那麼陌生。

沿著主廳角落裡一座木質的狹窄樓梯走上去,他們走進了一間秘密的月閣。此刻已經有十幾個人待在月閣里,或坐或站,卻無一不是一派憂心忡忡的模樣。

「晨暉來了,大家坐吧。」隨著雙萍這句話,躁動不安的人們陸續在月閣四周的椅子上坐下來,凌迅也將晨暉放在正中間一張椅子里,隨即坐在了下手。

晨暉的腳踝使不上力,只能用手臂努力撐住椅子兩邊扶手,力圖讓自己坐得端正一些。面前的這些人,他雖然不一定都能叫出名字,卻能肯定他們果然是木蘭宗遍布各地的十四個主祭,這些日子的典禮中不時能夠見到。

大司命、少司命、主殿、主祭、清儀、清言,這是雲荒神職人員的等級名稱,木蘭宗也不例外。那麼此刻除了樓桑大主殿,在座的便是木蘭宗最高級的神官了。

只是,往日他都是靠樓桑大主殿安排才會接見他們,而且都遠遠相隔很少交談,此番的陣勢,倒真讓他有些手足無措。晨暉的眼睛再一次在整個月閣中搜尋了一遍,有些忐忑地問:「樓桑大主殿呢?」

「少主這是明知故問嗎?」沉默片刻,有人悲憤地冷笑,「他死了。」

「什麼?」晨暉彷彿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誰死了?」

「樓桑大主殿死了,今天凌晨被朝廷的鷹犬殺害的。」凌迅看不慣晨暉渾渾噩噩的模樣,大聲在他面前說道,「少主不會說,這件事與你毫不相干吧?」

「不,不會……怎麼會這樣……」樓桑的死訊徹底攪亂了晨暉的神志,他的手指死死摳住椅子扶手,面無人色地喃喃道。

「凌迅主祭請冷靜一下,或許此事真的跟少主無關。」一個坐在月閣窗下的老者嘆了口氣,沉聲說道。晨暉認出來,他叫做秦朗。他之所以能記住這位主祭的名字,是因為當年正是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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