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壹 等閑變卻故人心

天音神殿位於曄臨湖畔,原本是前代天祈王朝的皇家禮神之所。天祈王朝滅後,後世帝王將朝廷重新遷回雲荒正中的伽藍帝都,天音神殿便開始允許普通百姓進去參拜。

經過將近四百年的歲月洗禮,天音神殿雖然微微露出古舊傾斜之態,卻到底保持了一貫的豪華氣派,在雲荒大陸東南部大是有名。不少雲荒百姓終其一生,都夢想能夠親身到達天音神殿,親眼目睹神殿里由天祈朝巨匠崔堅親手雕刻的創造神和破壞神玉像。

傳說天祈朝初年,有人不慎落入天闕山的萬丈冰窟中,卻意外發現冰窟中埋藏著一黑一白兩塊絕世美玉。天祈皇室聽聞後,專程派人不惜血本,將那兩塊重達萬鈞的玉石從天闕山拖運到當時的都城越京,光運輸就耗時五年。玉石抵達後,皇室聘請當世最負盛名的雕刻大師崔堅將這兩塊玉石製成神像,同時修建天音神殿,加以供奉。為了不讓神像在二次運輸途中受損,崔堅就在原地進行創作,而工匠也同時在原地搭建天音神殿,以便神殿大廳的頂端能夠恰好容納神像的高度。

實際上,這兩塊玉石並不適合雕刻。白色的那塊雖然高聳,卻極為單薄纖細,雕刻時用力過猛就有可能斷裂,更何況要千刀萬斧精雕細刻?而黑色的那塊,則方方鈍鈍,高度還不到白色玉石的一半,無論怎樣也不似能夠成為與白色玉像比肩的破壞神神像。因此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崔堅接下的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崔堅首先雕刻的,是白玉的創造神神像。他圍著玉石琢磨了兩個月,終於第一次敲下了鑿子,而此後,就再也沒有休息過一天。

他一共雕刻了兩年半,並不算很長的時間,連神殿的拱頂也不過起了個大概。可是當滿懷疑慮的天祈皇帝親自蒞臨查看時,崔堅一把扯下覆蓋雕像的幕布,皇帝仰望著高高佇立的創造神神像,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只有親手雕琢神像的人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傑作,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那是一尊世上最高大美麗的創造神神像,她輕輕地低頭垂目,帶著羞怯和驕傲站在凡人的面前,每一個人都能感到慈悲無際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玉石最為狹窄的地方成功地塑造出女神苗條婀娜的腰肢,從側面望向神像,甚至會懷疑這樣優美的身形是否真的是由石塊構成,擔憂腳步聲稍微重一點,都可能讓那纖細的腰和纖薄的羽衣隨風顫動。

最脆弱而又最堅固,最冰冷卻又最溫暖,這就是崔堅賦予這座女神雕像的含義。

事後,天祈皇帝對皇后解釋說:「朕那一刻,其實並不是為神而跪拜,朕跪拜的,是那巧奪天工的藝術之力,因此朕赦免了崔堅的不敬之罪。只是這樣的話,不能宣諸於口。」

創造神像完成後,崔堅大病一場,整個人一瞬間老去許多。皇室派了太醫看視,都道是心力耗盡,勸誡他善加休養。崔堅開始倒也聽從,每日只圍著那塊黑色玉石打轉,轉完了便回去睡覺,不料一天半夜,修築神殿的工匠們都聽到一陣錘鑿敲擊的聲音,又急又重,便都驚得爬起身湧入神殿,卻正看見崔堅掄著石錘,彷彿瘋子一般不假思索地敲打著那塊黑玉石,石屑紛濺、鬚髮飄飛,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崔堅瘋魔的癥狀持續了將近三天,他不吃不喝,只是用力地雕琢著身前黑色的玉石。「不要打擾我,你們在干擾一座空前絕後的藝術品的誕生!」雕刻大師的眼中閃爍著血紅的光,讓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當一名勇敢的太醫想要將他從玉石邊拉開強迫他休息時,崔堅掄起手中的鐵鑿子,扎透了太醫的胳膊。「你們休想阻攔我,你們阻攔不了我!」他揮動著沾血的鑿子,對著天空吼叫道。

然而,這樣癲狂的行動沒有能持續太久,極端消耗體力和腦力的雕刻工作完全損害了崔堅的心志和身體。雕像還未完成,崔堅就在四下修築神殿的工匠們的驚駭目光中,仰頭噴出一口鮮血,撲倒在面前的雕像上。

彌留之際,崔堅長嘆一聲:「這樣的傑作,竟然神也嫉妒……可惜……可恨!」說罷,溘然而逝。

破壞神的黑玉雕像,最終只留下了一個側卧的背影。但是也有人說,那不是側卧的姿勢,破壞神似乎正在從某個地方破繭而生,他肌肉虯結的後背上顯示的,正是蓄積已久的力量。

沒有人知道崔堅想要雕刻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破壞神,也沒有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那樣癲狂的狀態下進行創作,以至於斷送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也正是這樣的謎,讓天音神殿的破壞神雕像比它完美的創造神雕像還要吸引人,崔堅僅僅用一個背影,就壓倒了千百年來所有的雕刻家。

鑒遙來到天音神殿的時候,是一個黃昏。神殿外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高大的雕刻著雲荒三女神的木門已經從裡面鎖住了,鑒遙推了推,紋絲不動。

他抬頭順著神殿高聳入雲的塔尖望向天空,只看見幾隻黑色的烏鴉撲動著翅膀飛向遠方。

烏鴉雖然也遭人厭棄,但總有自己的巢穴,有自己的父母親人,不像自己……想到這裡,鑒遙一陣氣苦,猛地把手握成拳頭,重重地在大門上砸下。

咚!咚!沉重的木門撞擊聲在清寂的神殿外響起,一聲一聲,直透到幽深的神殿里去。

鑒遙知道,裡面有人,而且,有很多人。雖然外界一直不知道天音神殿是木蘭宗秘而不宣的聖地,但是木蘭宗最重要的儀式,肯定會在這裡趁著黑夜舉行。

而晨暉的上位典禮,已經開始了。

「誰?」厚重的木門輕輕打開了一條細縫,一隻眼睛湊在上面,警惕地盯著鑒遙。

「我是木蘭宗弟子,讓我進去。」鑒遙急切地道。

「你有請帖么?這幾日沒有帖子的話,都不能進神殿。」看門人一看鑒遙的模樣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請帖,於是便打算重新關上大門。

「等等!」鑒遙一把撐住大門,狂跳的心讓他喘息起來,連說話都有些斷斷續續,「我是少主的侍從,我叫鑒遙,你去問問少主,他知道我的……」

「你說什麼少主,我聽不懂。」看門人眼見鑒遙風塵僕僕形跡可疑,加上此刻正是非常時期,當即變了臉色,強行就要關上大門。

眼睜睜地看著敞開一線的大門就要再次在面前關上,鑒遙積蓄了多日的委屈、怨恨、恐懼和憤怒彷彿沸騰的岩漿,剎那間全都爆發了出來。他一把死死撐住即將關閉的大門,朝著黑暗幽深的神殿內部大聲喊了起來:「晨暉,我是鑒遙,我回來了!你出來見我,出來啊!」

彷彿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上猛地投下一塊石子,鑒遙的聲音通過神殿層層的迴音擴散到了建築物的最深處。一時之間,原本寂靜無聲的神殿里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鑒遙恍惚聽到有人在說話,似乎像是晨暉的聲音,但是他聽不清楚。

鑒遙的手掌一直死死地撐住大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堅持了多久,久得他的手臂都快要沒了力氣,久得神殿深處的喧嘩又漸漸平息下去,終於有腳步聲朝著他的方向走過來,他渴望地睜大了眼睛。

可是來的人,不是晨暉。鑒遙失望地看著站立在面前的樓桑大主殿,精疲力盡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他跪坐在地上。

樓桑原本滿面怒容,然而一看到鑒遙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地倒在大門外,心下卻是一軟,「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鑒遙哆嗦著嘴唇回答。

「讓他進來吧,好生照顧他。」樓桑心裡惦記著正事,隨口對看門人吩咐了一句,轉身走開了。

看門人有些不情願地將鑒遙帶到神殿角落裡一處窄小的房間,給了他一點食物和水,很快便離開了。鑒遙定定地看著手裡的杯子,猛的一口氣把裡面的冷茶灌下肚,緊緊咬著牙坐在房間里,從心裡透出的涼意讓他全身都在打著冷戰。

果然,他只是一個卑微的下人啊。歷盡兇險從敵人手裡逃回,晨暉卻迴避不見,樓桑敷衍冷漠,連個看門人都只用殘羹冷炙來打發他。

過了不知多久,連牆壁上窄小的窗戶外都黑了下來,終於有人一把推開了門,驚喜地喊了一聲:「鑒遙!」

是晨暉,他的聲音,再容易分辨不過。鑒遙慢慢抬起眼睛,看著面前的人,淡淡地嗯了一聲。

和以前不同,晨暉這次穿著一件精美的白色織錦長袍,佩著紅色珊瑚珠製成的腰飾,頭上也戴了一頂用珠玉鑲嵌的峨冠,整個人的面貌看上去煥然一新。可是這樣的晨暉,卻讓鑒遙感覺有些疏遠。他伸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似乎想不起來以前和晨暉共同生活在一起時,他是一副什麼模樣。反正,不會像現在這樣,滿身貴氣,卻又滿身陌生。

晨暉卻渾然不覺兩者之間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他一步跨到鑒遙身邊,用一貫的輕鬆語氣笑道:「好小子,你真厲害,居然能找到這裡來。」

「我先回了密谷,可是那裡沒有人。」鑒遙努力平靜著自己語氣,他不想讓晨暉看出來,當他發現一向當做家一般的密穀神廟裡空無一人時,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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