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 蛟龍鱗動浪花腥

鑒遙是被水潑醒的。他吃力地睜開眼,周圍卻依然模糊不清,遠遠地只看見一些黑色影子立在遠處。試著動了動手腳,鑒遙發現自己正伏倒在甲板上,一個水手正把一桶桶新鮮的海水潑在他身上。

海水裡的鹽分刺激到傷口,痛得鑒遙一陣抽搐,若非全身癱軟無力,早就跳了起來。他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什麼都豁出去了,當下也不管這是哪裡,嘴裡老實不客氣地叫道:「別潑了……我還沒死呢!」

「不把你身上的黏液洗乾淨,你的肉都會爛掉的!」那個水手說著,又是重重一桶水潑到鑒遙背上,「冰夷的命就是硬,我還沒見過誰能活著從海兕口裡出來的!雖說你小子命大,沒有一下子就戳死在海兕的尖牙上,但若不是碰見了這位持竿的爺,你命再硬也得爛在海兕嘴裡!」

鑒遙聽著他嘮叨,沒有力氣插嘴,只好繼續趴在甲板上,齜牙咧嘴地忍痛。他記得自己下海的時候是正午,現在卻已是繁星點點,真有點佩服自己的血流了那麼多時辰,竟然還沒有流光。

海兕的屍體就躺在離他不遠的甲板上,黑糊糊的就如同一座小山,散發著海洋動物特有的腥味。它長長的尖牙已經在第一時間被鋸下,因此鑒遙還是沒有能看清楚,自己與之性命相搏的究竟是頭什麼樣的海獸。

等上好了葯,鑒遙已經被繃帶包得像個粽子一般。有人給他拿來了水和食物,鑒遙拚命地吃喝,終於感覺到手腳又恢複了一點力氣。

那一夜他沒有再回到槳奴的底艙中,而是被安排睡在庫房旁的一個小艙室里,還得到了一床溫軟柔軟的被子蓋住失血過多的身體。他實在是累極了,頭一挨上甲板就呼呼睡去,夢裡,他依稀看到了明天,自由的明天。

第二天,他焦躁不安地躺在床上,卻除了送飯之人再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直到一抹黑沉沉的影子出現在小艙室的圓窗之外,鑒遙下意識地一步就跳到圓窗前,顧不得仍舊作痛的傷口,儘力把頭探了出去——那是大陸,是大陸!他們要靠岸了!

「出來。」有人打開了小艙室的門,在門口冷冰冰地道。

鑒遙回過頭,正看見那日徵召兕餌的侍衛,衣冠筆挺地站在他面前。他不願在此刻多生枝節,馴順地跟在那侍衛身後,朝著寶船中部富麗堂皇的船樓走去。

一級一級盤旋的台階,鋪陳著萬字不到頭的繁複花紋,把他們引上船樓的高處。鑒遙低著頭不敢亂看,專註地盯著腳下的樓梯,卻依稀看得見侍衛們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將這座船樓保護得水泄不通,卻靜悄悄地聽不見任何聲音。

樓梯越來越狹窄陡峭,地毯上的花紋也越來越密實緊湊,鑒遙繞得眼前都有些昏花起來。他知道這裡就是那個貴人的住處,可他被帶到這裡來做什麼呢?

樓梯的盡頭是一幕熒光閃閃的珠簾,輕輕地晃動著,彷彿一道流動的瀑布。

這一襲珠簾,就算鑒遙也看得出來,價值連城。那這裡面的貴人,究竟又貴重到什麼地步?站在門外等候的時候,鑒遙心裡暗暗揣測。

「爺讓你進去。」侍衛掀開珠簾,示意鑒遙進屋。

一腳踏進屋內,還沒有看清楚眼前的環境,早已有人在一旁道:「跪下。」

鑒遙遲疑了一下,終究跪了下去。自由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他必須忍耐。

「年輕人恢複得就是快啊。」一個聲音從前方的簾幕後傳來,影影綽綽,卻不是對著鑒遙說話。

「爺說得是,昨日從海兕口裡把他挖出來的時候,跟個血葫蘆似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爬起來了。」另一個人顯然在附和著回答。

「我是老了……」前一個聲音喟嘆了一句。

「爺春秋正盛,哪裡就言老了?」附和之人聲音尖細,小心翼翼地回答,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說錯了話,惹來上位之人的不快。

那位「爺」似乎並不把對話之人的言辭放在心上,又道:「你叫什麼名字?」

簾幕里的影子並不清晰,鑒遙卻實實在在地感到,那位「爺」的目光透過帘子落在了自己身上,於是下意識地回答:「我叫鑒遙。」

「你是冰族人?」帘子里的貴人似乎對這個問題比較感興趣,頗有明知故問的意味。

「我是木蘭宗人。」鑒遙說出這句話,連自己都有些吃驚。或許是這個念頭盤旋得太久,竟然壓過了他之前一直叮囑自己保持的剋制低調,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芽。

「這麼急著表露身份嗎。」貴人笑了笑,似乎他早已知道這一點,並沒有一點異常的表示。「可是……」他忽然話鋒一轉,言辭間竟然有幾分嘲諷之意,「冰族人混在木蘭宗里有什麼意思呢?」

「木蘭宗將冰族人視為與空桑人平等的種族,極力消弭兩族一貫的歧視和隔閡,冰族人信奉並不足為怪。」鑒遙跪在地上,力圖不卑不亢地回答。他憧憬了多日的舞台終於到來,卻突兀得有點讓他猝不及防。

「我是說,這樣自上而下恩賜般的平等,難道就是冰族人追求的平等嗎?」貴人笑了起來,那樣自信自傲的笑聲竟讓鑒遙有些慌亂。

「你在木蘭宗里是什麼職位?」

「我資歷尚淺,還沒有職位。」鑒遙知道自己說話必須有所保留,便道,「可是我也聽說,昔日十大主殿之中,北越郡大主殿就是冰族人。」

「果然是化外遺民,眼界窄小,做到一個郡的大主殿就能讓所有冰族人心滿意足了。」貴人淡淡地笑著,問在一旁伺候的侍者,「那個北越郡大主殿叫什麼,石泉你還記得么?」

「大主殿那麼多,奴才哪裡記得?」侍者石泉也同樣譏諷地笑道,「若是做到少司命大司命,恐怕奴才會有點印象……可是,冰夷哪裡做得到那個位置呢?就算勉強賞個大主殿的頭銜,也是撿最偏僻貧窮的地方,做個裝飾陪襯罷了。」

「你們胡說!」鑒遙聽到這裡,怒氣漸涌,驀地站了起來。父親英勇殉教的事迹是他自幼的榜樣,指引著他近二十年來的奮鬥目標。父親的聲名,怎麼容得這些人蔑視?

然而他甫一站起,小腿和膝蓋就是狠狠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著他的雙膝再度重重地跪在地上。鑒遙低頭一看,大吃一驚——身下地毯上編織的纏枝薔薇竟然如同活物一般從地板上立起,牢牢地纏住了他的雙腿,就連莖葉上細小尖刺帶來的刺痛都是那麼逼真。

「這個冰族人號稱是木蘭宗人,怎麼並不會法術?」貴人眼看鑒遙被纏得無法脫身,故意問道。

「回爺的話,空桑的法術向來不傳冰夷,這是從星尊帝時就傳下的老規矩。木蘭宗再怎麼說也是空桑人的教派,冰夷始終是外人,怎麼可能學得到?」石泉繼續不陰不陽地回答。

「可是傅川不是說這個冰族人身份不簡單么?」貴人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是啊,傅川大人說他是木蘭宗那個什麼少主餘孽的伴當,從小一起長大,交情匪淺。」石泉故意嘆了一口氣道,「不過看現在的情形,這個冰夷無非是個雜役小廝,無足輕重,枉費爺還親自來過問。」

原來他們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的!鑒遙聽到這裡,忽然恍然大悟,原來自自己被俘開始,這後來的一切都是人有意安排,而他們操控的目的,都是為了今日這一幕!

「你們究竟要幹什麼?」鑒遙仰著頭大聲道。

「讓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那個貴人憐憫地道,「從你搏殺海兕就可以看出來,你是個勇敢的年輕人,不僅勇敢,也有擔當,你是不該埋沒在人群里的。我決定幫助你。」

「你要怎麼幫我?」鑒遙忽然冷笑道,「要我做你的走狗?」

他話音未落,房間外忽然傳來了一下輕微的敲門聲,停了一會,又是一下,顯示著敲門之人的怯意。

「何人大膽?」鑒遙面前的帘子一閃,一個身穿黃褐色長袍,頭戴垂耳軟帽的人快步走了出來,立在門前低聲呵斥了一句,「不知道爺正忙著么?」此人想必便是那貴人的侍者石泉了。

從他面白無須的模樣,略顯尖厲的嗓音,鑒遙忽然明白這個石泉是個宦官。那他伺候的那位貴人,莫不成是哪位王公貴戚?

門外的侍衛有些瑟縮地回答:「稟告石泉公公,實在不幹小人的事。咱們的寶船才靠岸,帝都那位的特使就迫不及待要見爺,小人們不敢攔啊。」

「那幫王八羔子,爺的船哪回不是每三天就靠岸,何嘗爽約過一次?偏他們還蒼蠅似的叮著,難道沒見爺都瘦成那個樣子了?」宦官石泉刻意壓低了聲音,讓鑒遙無法聽清他們的對話,然而他還是聽到身後簾幕里的貴人咳嗽了一聲。驚覺自己的失態,石泉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越發壓低聲音道,「你告訴那群王八羔子,爺再過一會辦完事,就放他們進來。」耳聽門外的侍衛應答猶豫,石泉狠聲道,「他們要是敢硬闖,你們就出手攔住!要是敢壞了爺的事,叫他們別只害怕帝都的那位,爺就先砍了他們的腦袋!」

「石泉,你說得太多了。」簾幕後的貴人嘆道,想來石泉細如蚊蚋的聲音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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