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捌 憶來何事最銷魂

很多年後,晨暉依然記得那個夜晚。哪怕後來經歷了那麼多欺騙、背叛和艱辛,哪怕天地真的像那個晚上一樣晦暗無光,他也一直記得,舒沫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上,就像他身邊清涼溫潤的聖像,他可以從一切冰冷堅硬的硬殼下面,看到埋藏在最深處的溫情和慈悲。

很多年後,舒沫也記得那個夜晚。哪怕她後來離自己的願望越來越近,甚至得到的比她曾經期許的還要多,甚至能讓天下人都羨慕她萬里無一的幸運,她也一直記得,那一刻,她真的曾經打算放棄自己追求的一切,只為了不去親手打碎一個平凡少年天真的勇氣和信心。

可惜,就算難以忘懷,那個夜晚也無法改變什麼。他們縱然看見了對方心靈的深處,也只是匆匆一瞥,當時根本無法細細咀嚼,只能留待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從記憶深處翻撿出來,滋潤乾涸的心田。

那一天,他們一起渡了河,走進那片開滿了天鈴花的樹林。走了一整天,他們都已經有些累了,坐在一棵樹下就不想再動彈。晨暉從懷裡掏出唯一的一個麵餅,遞給舒沫,舒沫卻冷淡地擺手道:「我身負靈力,不飲不食也可支撐許久,還是你自己吃吧。」

晨暉見她堅決不允,只好又把麵餅放回懷中,捨不得一個人吃掉。他記起先前的承諾,伸手解開金絲布袋束口的絲繩,小心翼翼地想把那尊聖像展示在舒沫面前。

「別動!」舒沫忽然一骨碌站起身,手掌壓上晨暉的手背示意他靜止下來,眼睛卻極目望向這片天鈴樹林上空——不知什麼時候,陣陣黑霧從天邊飄來,無聲無息卻又迅捷無倫,剎那間已經如同黑幕一般將整片樹林重重籠罩。

晨暉低著頭,望著自己手背上那隻冰肌雪膚塑成的手,縱然心頭亂跳,卻也發現眼前的光亮陡然熄滅下去。待到那隻手陡然抽離,晨暉心知有異,連忙下意識地將聖像攬在懷中,靠著一棵樹榦不敢稍動。

有風吹了過來,彷彿一隻只冰冷的手拂動著耳廓,卻再不像方才那隻手留下的溫柔觸感,讓人連心尖都驚懼得顫抖起來。晨暉緊緊抱著聖像,感覺蛇一般的寒意沿著自己的脊背遊走而上,而眼前已是一派濃重的黑暗,不由得喚了一聲:「沫姐姐!」

「沫姐姐!」

「沫姐姐!嘻嘻!」

四面八方忽然響起了層層疊疊的回聲,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嬉笑,彷彿在嘲諷他落入了絕境尚不自知。晨暉強迫自己忽略掉身邊那些不懷好意的聲音,向著記憶里舒沫所站的位置伸出手去,大聲地又喊了一句:「沫姐姐!」

「你是在叫我嗎?」一個甜膩的聲音從晨暉背後傳來,下一刻,不知什麼冰冷滑膩的東西蠕動著纏繞上他的脖子,「多好聽的聲音……乖,再叫一聲姐姐來聽聽。」

「姐姐。」晨暉呆在原地,聽話地重複了一句,耳聽身後的聲音得意地笑起來,他猛地叉開手指一把抓住脖子上的纏繞,並指做刀,一刀將那東西砍為兩段!

慘叫聲中,晨暉的手指快速地在空中畫出了一個繁複的咒訣,霎時在半空中升起了一盞燈花,雖然微弱,卻足以讓他看清楚身周環伺的敵人——那是一根根纏繞在天鈴樹上的藤蔓,每一根藤蔓的盡頭,都是一個妖異的頭顱。它們長發糾結,表情各異,或哭或笑,或驚恐或安適,掛在高高低低的樹枝上,直勾勾地盯著晨暉。

晨暉原本靈力就不深厚,加上在清水村解咒時耗費過大,更是所剩無幾。於是那盞虛空中的燈花只明滅幾下即告熄滅,根本沒辦法讓他看清舒沫的去向。晨暉心中焦急,索性不加理會那些紛紛纏繞上來的藤蔓,一心往著舒沫消失的方向走過去。

「唉,別走啊!」嘻嘻的笑聲再次響起來,伴隨著黑暗裡無聲的纏繞,竟然讓晨暉左支右絀。他奮力又砍斷了幾根藤蔓,卻終於陷入一張藤蔓編織的網裡,再也掙脫不開。

「別動了,我們只是想要問你幾個問題而已。」一條藤蔓緊緊地將晨暉最後能揮起的右手腕捲起壓下,又在他鼻子上搔了搔,方才調皮地咯咯笑道,「小哥兒,你這輩子遇見過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

晨暉不回答,靜靜地積蓄著掙脫的力氣,卻覺得身下藤蔓所結的羅網越來越柔軟,柔軟得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反正睜開眼你也看不到什麼,不如乖乖閉上吧。」一個聲音嬉笑著說。

晨暉果然閉上了眼。他彷彿睡著了,又彷彿仍舊清醒,只覺得自己渾渾噩噩中又回到了集墨鎮清水村,看到他貧窮病弱的母親站在柴門後,盯著他的目光漸漸從困惑轉向凄厲,「你……你為什麼還沒死?為什麼還要回來禍害我們?」

我為什麼還沒死?我要回來做什麼?晨暉被這尖銳的呵斥迷惑了心智,他一步步地向後退卻,脊背卻忽然一下子撞在某個人身上。驚愕回頭,晨暉看見父親希禾一身農夫的打扮,正對他高高舉起了鋤頭,「你這個妖孽,我打死你!」

「不,爹、娘!」晨暉眼睜睜地看著那柄鋤頭當頭落下,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徒勞地伸出手臂想要遮擋,卻發現自己身陷羅網,連動一動都做不到。驚恐之中,眼淚倒流回了他的喉嚨里,鹹鹹地讓他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小動物一般凄惶的嗚咽。

「被自己的親生父母憎惡,果然是最痛苦的事呢。」黑暗中,甜膩的聲音喟嘆道。

晨暉睜開眼睛,還是什麼都無法看見,只覺得自己渾身發涼,卻是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平息下自己的情緒,鎮靜地問:「你們還要問什麼問題?」

「喲,居然還會配合了。」藤蔓們咿咿嗚嗚地笑起來,「那你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

「我最快樂的事情?」晨暉的眼睛在黑夜中四處搜索,卻連一點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見。黑夜給了他膽量,於是他笑了笑,「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剛才,和沫姐姐一起坐在樹下。」

「沫姐姐?就是剛才那個女人?」藤蔓們嗤之以鼻地笑起來,「那個女人又驕傲又蠻橫,有哪裡好了?」

「那是因為你們都不懂得她!」晨暉說到這裡,心裡微微一顫,卻繼續自信滿滿地回答,「可是我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似曾相識,而且……而且我感覺得到,她要找的那個人,就是我!」

「真是個自作多情的小哥兒,陷入情網的孩子都是一樣蠢笨。」藤蔓們此起彼伏地嬉笑起來,「那你的痛苦和你的快樂比起來,哪一個更大呢?」

「自然是快樂更大。」晨暉毫不猶豫地道,「痛苦的事不是我的錯,快樂卻需要我自己去追逐。」

「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等你長大了,就會發現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妖異的聲音嘻嘻笑道,「你看,我們原來都跟你一樣。等你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會跟我們一樣了。」

「我不會像你們一樣的。」少年堅定地道。

「哈哈,我們原來也不相信的呢。」藤蔓們漸漸從羅網裡面抽離,放開了晨暉的桎梏,「你的身上已經有了我們種下的種子。過不了多久,當你發現你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這片林子的時候,你的痛苦就會多過快樂,種子就會在你身上發芽,把你變成我們的同類。小哥兒,等著瞧吧。」

身周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晨暉擦了擦眼睛,發現眼前漸漸有了光。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真的有什麼東西在方才鑽了進去,卻又模糊難辨。

「沫姐姐?」晨暉在隱約的霧氣中看到一棵棵靜止不動的天鈴樹,卻再也找不到剛才那些人頭藤蔓的影子,心中不由擔心舒沫的安危。

依舊沒有人回答,然而黑色的霧氣已經基本散盡了,露出了樹梢頭皎潔的月亮。晨暉乘著月色在林子里穿梭,驚訝地發現這片林子竟然如同大海一般無邊無際。他惦記著舒沫,倒也忘了害怕,走了良久,終於看到舒沫站在一處懸崖邊緣,不知在想些什麼。

晨暉的心提了起來,舒沫於他似曾相識,卻又隔著模模糊糊的冰層,看不真切,也不敢莽撞,只是無端端被她月色中單薄的身影牽扯了心弦。他小心地走到她身邊去,彷彿怕驚嚇了她一般輕輕叫道:「沫姐姐。」

「我們,得從這裡跳下去。」舒沫並不回頭看他,目光仍舊盯著腳下深不見底的懸崖,「這片樹林都是影障,我剛才試著想走出去,卻發現它隨著我的腳步越擴越大。那些藤妖,想必就是這樣把路人困在林中,最終吞噬成同類的。」

「這個懸崖就是破障的法門?」晨暉問。

「我猜測是這樣。」舒沫撿起一塊小石子扔下懸崖,卻沒有引起任何動靜,「這個懸崖看上去是很深,但說不定也只是障眼法而已。你敢跳嗎?」

「敢。」晨暉說著,試著走到崖邊往下面看了看,隱約可以看到雲霧在腳下繚繞,陰森森的甚是嚇人。他尚在徘徊,舒沫卻忽然拉住了他,在少年尚未反應過來之前,舒沫一把取過晨暉抱在懷裡的聖像,朝著崖下扔了下去。

晨暉一聲驚呼,想要阻止已是不及。他看著舒沫的表情,忽然明了,心中卻不由有些難過,「你不用拿聖像逼我,我也會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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