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 眼看雞犬上天梯

舒沫沒有像兩個少年折了一個大彎,她徑直往九嶷郡東北角的帝王谷而去。帝王谷乃是九嶷山脈一個東北至西南走向的分支,因為背山臨海風水絕佳,乃是雲荒歷代帝王的埋骨之處,因此稱為帝王谷。

到達帝王谷的那天,正是六月初三——離千秋祭還有十九天。千秋祭乃是夢華朝開國帝王風梧的忌辰,淳熹帝由太子而登帝位後,為示孝道,特將六月二十二日定為千秋祭,屆時全國家家戶戶都要在門楣上插上白花以示哀悼,至於何種白花,則依據各地物候而定,如博雅郡選擇天鈴花,蒼梧郡選擇桐花,桃源郡選擇郁李花等等。至於帝都,四邊臨湖,蘆葦繁茂,便定了葦花。

舒沫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到伽藍帝都碰上千秋祭時的情景,那個時候帝都處處都飄揚著散落的葦花,紛紛揚揚好似六月飛雪,一不小心鑽進人的鼻孔里,頓時便會紅了眼眶,甚至聲淚俱下。淳熹帝當年頒布這個律令,就頗有些舉國同悲的意思,只是太過刻意,倒顯得小氣了。

除了舉國誌哀之外,每年的千秋祭時,風梧帝在帝王谷的陵寢處還要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由最高等的神官大司命主持。不過前任大司命淳煦擔任此職不過短短三年,就被淳熹帝當眾處死,其後大司命一職一直空缺,只能由少司命傅川代為主持。淳熹帝原先也會親臨,後來因為路途遙遠靡費甚大,就改為在伽藍帝都面向東北遙祭而已。

皇帝雖然不再親臨,但是千秋祭該有的排場卻一樣不少,可以說九嶷郡里有一兩萬人就是靠這個千秋祭維持生計。而這些人,此刻就聚集在風梧帝陵寢附近的小鎮——淳熹帝御賜了鎮名叫做「銘恩」的,因此當舒沫走進銘恩鎮的時候,這裡已是一派忙碌景象了。

舒沫原本想一到此處,就徑直上到無字碑處,安心勘察朔庭的轉世。誰知道不光前往帝王谷主享殿的道路被帝都來的特使封死,就算舒沫可以施展法術潛入到無字碑前,也會被那些日以繼夜操習祭禮布置祭台的神官擾得無法專心,根本不能施行極耗心力的洄溯之術。

這樣一來,舒沫只得按捺下性子,在銘恩鎮上暫時住下來。她閑著無事,有時候就走到鎮外靠近陵寢配殿的地方,看那些神官們穿著色彩各異的袍子,手持簫、笙、塤、觱篥、龍笛、箜篌、羯鼓等等,排演祭禮上的各色曲目。另外還有一些十二三歲的少年男女,約摸三四百人,身穿綠紫青的雜色衣衫,手持花枝,分列隊形,翩翩作舞。舒沫雖然心頭焦急,倒也可以借著這些從未見過的儀式打發漫長的等待時光。

千秋祭既然是風梧帝的忌辰,各種音樂舞蹈無非都是對那個起於草莽的帝王一生傳奇的再現和稱頌。有時候舒沫會想,不管風梧帝再怎樣偉大英明,他決然料想不到他性格中的狠絕和仁慈分別遺傳給了兩個兒子,而當他僅僅死去三年後,一個兒子便殺死了另一個,打破了風梧帝生前苦心想要維持的平衡。

根據祭禮,在正式的千秋祭開始前五日,分別有一些小型的祈福儀式,稱為「備安日」。就在那天,舒沫看到一些做粗活的神官抬來一塊塊木板,將它們搭建在陵寢外高高的雲杉木樹枝上。這些木板均光滑平整,上面用彩漆繪畫出朵朵雲紋,配以金粉,裝飾極為精美。

隨後,幾個神官爬上懸在半空的木板,從陵寢外的牌坊一直走向最後面的明樓,將手中紫色綢緞所結的揮帛沿途掛在雲杉木上。山風拂過,神官飄逸的袍角和綬帶掩映在隨風舞動的紫色揮帛間,再配上雅緻悅耳的樂聲,倒真有一派仙樂飄飄的神聖氛圍了。

舒沫微微冷笑,這些排場,想必是為了主祭傅川所設。昔日淳煦大司命法力高強,自然可以虛空漫步,哪裡需要這些勞什子。傅川雖然費盡心機爬上了高位,靈力上終究成就有限,只好鬧出這些花頭來,襯托自己鶴立雞群的崇高地位。想到這裡,舒沫輕輕抬起指尖,向著正中一塊木板屈指一彈,想要不知不覺中將那塊木板虛虛切斷,那麼祭典之時傅川走到此處,木板便會斷裂,可以讓他大大地出一個丑。

可是正當舒沫準備施法之時,一隻手忽然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沫兒。」

舒沫一驚,連忙縮了指頭轉過臉,卻看見一個藍發碧眼的鮫人女子正笑語盈盈地看著她,居然是傅川的鮫奴璃水!

「這些木板稱為天梯,主祭固然要登臨,前後卻也簇擁著另外手捧祭器的神官,很是浩蕩的。」璃水低頭指著雲杉枝葉間投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看,木板上的雲紋都是鏤空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波浪一樣,雕刻這樣一塊天梯需要很多工夫呢。」

舒沫明白璃水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微微有些懊惱,「說起來,璃水姐姐是早已知道我在這裡了。」

「我也是昨天剛到,現下主人睡下了中覺,我便出來看看。」璃水彷彿感覺不到舒沫的惱意,兀自和氣地笑著。

璃水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傅川了。舒沫對這個稱呼大是不滿,當下冷笑道:「璃水姐姐對傅川,倒真是忠心得很哪。」

鮫人女子明麗的眼眸掃過舒沫的臉,畢竟是比舒沫多活了兩百多年的生靈,輕易就覺察了舒沫的心思。她低著頭輕輕笑道:「看這日頭多毒,我們到那邊的樹林子裡面去說話吧。」說著攜起舒沫的手,向著前方走去。

鮫人一族被空桑人視為奴隸,地位低下,按習俗他們主動觸碰到空桑人都是失禮之舉,更何況舒沫出身雲浮世家,更是眼高於頂自命不凡。然而舒沫卻自然地跟著璃水往前走,因為璃水對於她,並不是普通的鮫人。

那個時候舒沫剛從南方的南迦密林被舒軫帶到隱翼山,對於隱翼山巨大的冰川、神奇的夜光蓮、絢爛的極光甚是好奇。她原本不是安分的性子,一日趁舒軫外出,偷偷跑到後山極為險峻的冰洞里去,想要採摘那裡的水晶石簇,卻不防跌進一個冰窟窿里,順著那漏斗形的冰槽滑進了深海之中。

她那時年紀幼小,靈力微薄,很快就被洶湧的巨浪打得失卻了方向,雙手更是被刀鋒般的冰刃劃得血跡斑斑。這血味很快引來了無數嗜血的海兕,它們尖銳的長牙彷彿一排排整齊的長矛,從四面八方將水中苦苦支撐的舒沫圍住,眼看就要衝鋒而上,將她撕成碎片。

舒沫一輩子都不曾那麼驚恐絕望過,那些海兕血紅的眼睛,獃滯卻又兇惡,帶著無法說服無法抵禦的蠻橫,至今仍然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她努力將最後一點靈力凝聚,炸破了沖在最前面的一頭海兕的頭,便閉上眼睛,等待著最後的時刻。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股力量猛地將她的身體托出了水面,帶著她飛一般躍過了那群飢餓海獸的包圍,重新落在海水中。舒沫驚訝地低下頭,發現用肩膀托住她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皮膚白皙如同象牙,眼眸碧綠如同寶石,藍色的長髮濕漉漉地垂在腦後,泛著柔和的光芒。

舒沫本來想說一聲「謝謝姐姐」,話到嘴邊卻在驚恐的回望中變成了「它們追來了!」,語聲凄切,恰正是一個被駭壞了的小女孩。那個女子卻溫柔地向她笑道:「別怕。」說著屈起一條修長的腿,舞蹈一般在水面上輕輕一划,霎時激起一排白亮亮的水花,擊打在海兕們血紅的眼中,登時打得那群龐然大物哀吼連連,陣形大亂。

「可惜沒有魚尾了,否則水花更強些。」女子不無遺憾地屈了屈腿,扛著舒沫往隱翼山遙遠的影子游過去。

海兕們仍然在後面追趕,可是舒沫已經不害怕了。她看得出來,救她的這個女子是個鮫人,而且還是少有的身負靈力的鮫人。她在冰冷的大海里來去自由,甚至可以抵禦隱翼山散布在四周海域內的禁制結界,這種結界最終讓那群兇猛的海兕嘗到了苦頭後悻悻而返。

當女子最終把舒沫放回隱翼山的岸邊時,舒沫摟著她不讓她走,「好姐姐,我叫舒沫,你叫什麼名字?」

「璃水。」鮫人女子坐在岸邊,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一朵盛放的夜光蓮。

「璃水姐姐。」舒沫毫不客氣地把那朵夜光蓮摘下來,遞到璃水面前,「姐姐喜歡這花么?以後常常來跟我玩吧。」

璃水溫和的眼睛注視著小女孩,看得出她在這座神聖卻又冰冷的山上體會到的一切寂寞,「我要去找我的主人了,以後有機會我會來看你的。」

舒沫的眼圈紅了,卻拚命壓制著不讓自己流露出脆弱的情緒,「姐姐能打敗那些海兕,靈力高超,那姐姐的主人,想必也是了不起的人吧。」

「是啊,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璃水提到那個人時,白皙的臉頰上便暈上了菲薄的胭脂色,那繾綣的神情讓年幼的舒沫也一時呆在那裡,只覺得女人最美的時刻無過於此。

璃水沒有騙她。幾乎每一年,這個鮫人女子就會橫穿星宿海,出現在隱翼山的一方冰原上,給舒沫帶來這樣那樣的一點禮物。禮物往往非常微薄,在雲荒一兩個銅子就可以買到,但是舒沫仍然歡欣不已。她明白隱翼山作為無根的冰山,隨著洋流漂流,璃水想要找到她是多麼的不容易。

「每年也只有這個時候,我可以盡情體會暢遊大海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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