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衷 三、轉

從暢兒進承天書院那日起,崔殊只有在過年或重大節日時,才能和從書院放假回呂家的暢兒團聚。而暢兒也格外珍惜和崔殊獨處的時光,不住口地講自己在書院的見聞,特別是太子如何裝腔作勢,三皇子如何聰明機變,老太傅又是如何古板嚴厲之類。暢兒雖然說的高興,崔殊的心頭卻隱隱湧起了不安。

「看來你和三皇子關係不錯啊。」崔殊裝作不經意地道。「是啊,只有他當眾承認我是他的表弟,處處都很照顧我。」暢兒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神秘地說,「爹爹莫生氣,我把爹爹的事情悄悄告訴了三皇子,他答應想辦法解除爹爹身上的禁咒呢。」

「你不是答應過,不把爹爹的事情告訴其他人的么?」崔殊淡淡地道。「可是三皇子不一樣,連皇上都誇獎他有容人之量,人君之風,說不定什麼時候,太子的位置就是他的。」暢兒又是自信又是得意地道,「我發誓他肯定不會把爹爹的事情告訴別人,而且肯定會幫我們的。爹爹你不知道,三皇子……」

「不要總是提他!」崔殊不知不覺中,厲聲打斷了暢兒的話。「……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暢兒脫口說完了後半句話,方才意識到崔殊嚴厲的聲音。他自碰到崔殊以來,從來沒有見他發過脾氣,心裡一陣委屈,當下眼淚嘩地涌了出來,「我把爹爹的事告訴別人,爹爹你打我好了!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見到爹爹的樣子啊,連做夢都在猜測爹爹的模樣。我不是故意要泄露秘密……」

崔殊一把將暢兒擁在懷裡:「暢兒,你長大了,有些事爹爹不得不告誡你。天家無兄弟,你不能冒冒失失卷進皇子奪位的漩渦里去,更不能像你先前說的被人稱為什麼『三皇子黨』!那是一場賭博,賭注是你的前途和性命,爹爹寧可你一輩子也見不到我,也不能讓你去冒那個險!爹爹當年就是被這些事情拖累才落到如此境地,絕不能讓你走上老路,你明白嗎?」

聽著崔殊痛徹心扉的話語,暢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暢兒聽話,以後不和三皇子一起玩了。」「不,你還要和他玩,可你也得跟其他皇子包括太子玩。那些人,你一個都不能得罪,知道嗎?」崔殊一旦被勾起舊事,連自己都控制不了過分緊張的神經,絮絮叨叨地訓誡道,「就連對呂家人,你也不能像今天這樣冷淡……」「哦,好吧。」暢兒興味索然地打了個哈欠,「爹爹,我困了。」

自從這次談話之後,崔殊明顯地感到,自己和暢兒之間出現了鴻溝,而這個鴻溝也隨著暢兒一年年長大越發寬闊。暢兒已經不再是當年呂家宅院里孤獨的孩童了,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想法,甚至不好意思再被摟在懷裡,就連對崔殊的稱呼,也從親昵的「爹爹」變成了禮貌的「父親」。他就像一株樹苗,恣意地伸展著生機勃勃的枝葉,有意無意地衝破了一旁大樹的遮蔽,或者說,是阻擋。

「父親的論調,已經過時了。」每當崔殊苦口婆心地勸誡暢兒的想法和行為時,常常換回來的只是這樣一句回答。

暢兒確實有自信的資本。在呂家,他是後輩中的佼佼者,就算呂彥超心有芥蒂,呂乾等人暗中妒忌,也無法抹去暢兒為呂家門楣所添的光彩;在書院,他的才華文章出類拔萃,書院甚至將他列入了不經科考即可授予官職的推薦名單;甚至他所結交的三皇子,也才德兼備,深得朝堂內外的人心,甚至有人開始向孝明帝進言,希望改立三皇子為太子。

南華朝孝明三十九年,年僅十八歲的呂暢被任命為給事中,這是輔助各部尚書,以備皇帝諮詢的職位,可以每日朝見皇帝議論政事,比起普通公卿來與權力核心的關係要緊密得多,甚至不少南華朝宰相都是從給事中出身。看著暢兒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得意,崔殊也忍不住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

「父親,我遲早要為崔家平反昭雪,告訴天下人,我叫崔暢,不是呂暢!」勉強敷衍掉呂家的慶賀宴席,暢兒回到房中,帶著三分酒意對崔殊許下承諾。

「崔家的案子,不是那麼容易翻的,你切不可操之過急。」崔殊看著少年得志的暢兒,心中雖有些擔憂,卻不願擾了兒子的興緻。「其實爹爹只要能把崔家人的骨殖從北疆運回故鄉安葬就滿足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上你的平安來得重要。」

「崔家的案子是當今皇上定的,他在位的時候不容翻案,不過一旦新皇登基……」暢兒說到這裡神秘一笑,摘下頭上的官帽托在手中看了看,「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了。」「太子登基,對於三皇子並不是好事。」崔殊忍不住道。

「誰說登基的一定是太子?或者,此太子非彼太子……」暢兒瞅瞅四周無人,笑嘻嘻地回答。「暢兒!」崔殊忍不住厲聲喝道:「你喝醉了!」

「我沒醉,昨兒喝得比這個多我都沒醉呢。」暢兒和衣倒在床上,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忍不住笑了起來。「昨天你夜不歸宿,是去吃花酒了?」一瞧見暢兒曖昧的表情,崔殊便明白過來,「你還下,居然敢去那種地方?」

「我不小了,再說,是朋友們請客……」暢兒說到這裡,忽然一骨碌坐起來,大睜著眼睛盯著崔殊的方向,「父親,你怎麼知道?」「以後不許再去那種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南華法律禁止朝廷命官……」崔殊心中擔憂暢兒走上歧途,忍不住繼續訓誡。

「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我去了青樓?」暢兒忽然打斷了崔殊的話,從未有過的語氣讓崔殊一愣,「你跟蹤我是不是?反正我看不見你,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窺探我的一舉一動。可是我告訴你,你雖然是我父親,你也沒有權利偷窺我的隱私!一想到你隨時隨地都在我身邊,我的人生還有什麼趣味?」

聽著暢兒連珠炮一般的責難,崔殊只覺一股怒氣衝上頭頂,讓他恨不得衝上去對著那張利口就是狠狠一巴掌。他緊緊得握著拳頭,等到怒氣漸漸平息,深刻的悲哀便湧上心頭:「你居然這樣揣測我,難道你不知道爹爹愛你……」

「我知道你愛我,可你的愛太重,我背不起。」這些字句從暢兒口中順暢地淌出,就彷彿在他心裡已經醞釀過千百遍,「你可以自己找些消遣,何必一門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崔殊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心頭翻翻滾滾就一個念頭:暢兒不再需要他了,他怪物一般的存在,讓暢兒只會感到擔憂、尷尬和不安。無可否認,這個念頭在他伴隨暢兒的十多年中自己都深有體會,只是一直顧慮孩子孤苦無依,才勉強壓制下去。可如今,暢兒已經長大了,出息了,有了新的靠山了,那種見不得光的自卑感也悄悄在崔殊心裡茁壯生長。於是當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降落時,被誤解的憤怒和被摒棄的悲哀讓崔殊不再說什麼,轉身朝著門外走去。等到暢兒第二天早上清醒過來,慌亂地四處找尋崔殊的所在時,他才發現崔殊已經不知去向。

崔殊自己也想像不到,第一次和暢兒爭吵,自己的心就會被傷得如此之深。或許暢兒說得對,自己把全部的生命都傾注給一個人,任何人都背負不起這樣沉重的感情。他是應該自己找些消遣來打發漫長無聊的時光了,暢兒不是他的囚徒,也不是他的神靈,他們都需要自己的空間。

帶著這個疑問,崔殊向著遠處的山嵐走去。既然註定要存在於這個世上,他或許應該去尋找生命更深層的答案。

接下來的三年間,崔殊幾乎走遍了南華境內的名山大川。他見到了山鬼,見到了靈狐,見到了傳說中成仙得道的高人。可惜,無論是神仙也好鬼怪也好,都沒有一個能看到他聽到他感覺到他的存在,更不用說破解他身份的謎團。或許,一切都必須回到起源之地。崔殊再無他念,當即啟程往北迪境內的雪峰而去。

雖然無人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崔殊總是習慣性地坐在路邊的酒館茶館中歇息,這讓他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脫離到人群之外。這天距離南華最北邊的延慶府已是不遠,他照例混雜在小鎮的茶館中傾聽人們家長里短的閑扯,忽然街上傳來一陣馬蹄聲,引得茶館裡的人呼啦啦全都擠在門口往外張望。

「這是看什麼呢?」有人好奇地問。「看三皇子啊。雖然他被太子告髮結黨營私,被皇上貶謫到北疆來,好殫也是龍子鳳孫,平常哪裡見是著!」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炫耀一般回答。

崔殊聽到這裡,當即穿越人群站在了道路中間,正正地凝視著被官兵簇擁而來的騎者。那騎在馬上風塵僕僕的青年果然是暢兒口中宛若神明一般的三皇子。三皇子顯然不知道崔殊正攔在他的馬前,轉過頭朝圍觀他的百姓們微微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從崔殊身體里穿越而過,消失在小鎮另一頭的山脈間。

「真的是皇子嗎,怎麼身邊連隨從都沒有,倒像是官兵押解的囚犯?」大隊人馬走遠,回過神來的居民悄聲議論道。「你們這就不懂了,他這個境況算是好的。」那秀才模樣的人裝腔作勢地賣了個關子,眼看眾人全都好奇地圍攏過來,方才慢吞吞地道,「三皇子是太子的眼中釘,這次太子是下了狠手想置他於死地。可惜皇上雖然震怒,到底沒有要了三皇子的命,只把他貶謫了事。不過他手下那些黨徒,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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