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衷 二、承

三個月後,崔殊回到了熟悉的帝都虞京,比他當年流放時耗費在路上的時光長了一倍。因為無人指點道路,他只能在走錯方向的時候掉回頭,重新選擇另一條岔路。

自然而然地,他進入虞京後的第一個去處,是昔日的崔府。儘管樓閣依舊,此時這座府第卻早已被孝明帝賜予另一個大臣,府門前穿梭往來的,沒有一個崔殊的舊識。穿越熙熙攘攘的路人,崔殊走進了這座宏大的宅院。故園雖在,面目全非,崔殊茫然地轉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十五公主或暢兒的線索。

身心都無限疲憊之下,崔殊走到昔日自己與十五公主居住的正房,在梨花木椅子的軟墊上坐下,伏在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是被人吵醒的,睜眼才發現已是晚間時分,而正對著自己的床邊,不知何時已坐著一對年輕的夫婦,正要寬衣入睡。

雖然那對夫婦感覺不到他,崔殊仍然在一瞬間想起聖人「非禮勿視」的訓誡,立時窘迫,連忙站起來要跑出屋去。就在這時,那丈夫嘻嘻笑道:「這間房當年也是公主駙馬的卧室,卻想不到你我也有這樣的福分。」

做妻子的啐了一口,沒好氣地道:「公主駙馬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落了個勞燕分飛,家破人亡?可不許拿我們去比。」

崔殊聽他們談到自己,腳下頓時一僵。那丈夫見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認錯,哄了半天才把妻子逗得忍俊不禁,回心轉意。崔殊聽著他們情話綿綿,滿心尷尬,卻又不甘就此離開,斷了這唯一的線索。

終於,那丈夫戲謔道:「說起來,十五公主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前夫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迫不及待地嫁了人,哪裡比得上我家娘子?」

「算了吧,我哪裡比得上人家金枝玉葉,你就別打趣我了。」做妻子的佯裝生氣,憋了半天忽然撲哧笑道,「不過你雖然比不了崔家駙馬玉樹臨風,比起後面那個老鼠鬍子的呂彥超來還是強些。」

「那呂彥超是整垮崔家的得力幹將,也虧得十五公主甘心嫁他。」那丈夫忽然嘆了一口氣,「不過說不定十五公主不嫁他,那崔駙馬早就跟他爹一樣,被拉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夫妻倆後面再說了什麼,崔殊已經一個字也聽不見了。無形的身體彷彿一瞬間重逾千斤,讓他連跨出門檻的力氣都沒有。原來,作為崔家的嫡子,他能夠從鬼頭刀下逃得一命,能夠從苦刑一般的勞役中解脫,都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沒有什麼可以抓握,也沒有什麼可以倚靠,崔殊穿出房門,撲倒在門外的台階下。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卻支撐著他重新站起。十五公主嫁給呂彥超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暢兒。在極度看重父系家族血統的南華朝里,他無辜的暢兒,不該受到崔家的任何連累。

中書令呂彥超的府邸並不難找,對於這個寒士出身、近年來青雲直上的呂大八,民間倒還有著不錯的口碑。崔殊只是在茶館酒樓中聽了幾天,就明確了呂彥超的職位和住處。

比起昔日崔府,呂家相對寒磣許多,可見孝明帝對於十五公主再嫁給鰥夫呂彥超的這樁婚事並沒有太多在意,連一座公主府也沒有賜下。同時也可以想像,當時那樁特殊的婚姻是多麼倉促。或許,無論是孝明帝還是呂彥超,都明白了十五公主懷孕的事實。這些猜測讓崔殊膽戰心驚,他無法想像呂彥超會怎樣對待明知不是自己骨肉的暢兒。然而他此刻只能忐忑不安地一間間查看呂家的房舍,希望能夠在看到暢兒的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看到了幾個孩子,從四五歲到十來歲,聚在西廂的院子里玩著「跳竹」的遊戲。他細細地挨個打量著他們,確定沒有一個是他的暢兒。

他心裡有些慌,如果暢兒不在這裡,他就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他於是又仔仔細細地重新搜索整個宅子,甚至連廚房柴房都沒有放過。終於,他看見了一個男孩子,一動不動地蹲在後牆的角落裡,盯著一群搬運蟲子的螞蟻。只不過見到一個背影,崔殊就已斷定,他就是他的暢兒。

那是一個白凈的孩子,五六歲模樣,垂落的睫毛像兩柄小扇子。看到他圓圓的面頰,合身的衣服,崔殊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繞著孩子不停地端詳,滿心都是歡喜,卻不敢貿然上前。

孩子顯然沒有發現崔殊,仍然專心致志地盯著螞蟻。然而很快崔殊發現,即使那群螞蟻抬著蟲子消失在牆洞後面,孩子仍舊怔怔地盯著牆縫,抱著自己的小膝蓋沒有一點兒起身的意思。

「吃飯了,暢少爺吃飯了!」猛然有僕婦的聲音從屋後傳來,越來越近。還沒等崔殊反應過來,孩子已噌地一下躲到了牆腳的瓦缸後面,死咬著嘴唇不出聲。那僕婦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又瞧不見人影,便自顧走了。

過了許久,孩子從瓦缸後面爬出來,坐在草地上垂下頭,默不作聲。然而崔殊湊近些,卻分明看到晶瑩的眼淚象珍珠一般從孩子的眼中滾落,一顆一顆砸得他的心生疼。

「為什麼要哭?」崔殊不知不覺地問道。孩子猛地抬起頭來,驚訝地四下張望,淚珠還掛在臉蛋上,卻忘了啼哭。崔殊心頭一震:「你聽得見我說話?」

「你是誰?」孩子驚奇地站起來朝崔睦的方位走了幾步。「你又是誰?」崔殊不能承受孩子從自己的身體里穿越而過,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他問出這句話不是為了逗弄孩子,而是在巨大的驚喜下,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天啊,暢兒居然能聽見他說話!

「我是呂暢。」孩子似乎聽出就在不遠處,試探著又走了一步。「我是……崔叔叔。」最後三個字讓他的心幾乎皺成了一團,卻只能選擇這樣的回答。

「為什麼我看不到你,你是神仙叔叔嗎?」暢兒天真地問,「可是以前我以為神仙都是白鬍子爺爺。」「我不是……」他正苦惱於如何向暢兒解釋自己的身份,冷不防孩子一頭撲了過來,咯咯笑道:「神仙叔叔,我抓到你了!」

崔殊猛地一驚,連忙低下頭,果然看到暢兒張開雙手抱著自己虛無的雙腿,整個小身子都撲在自己身上。這樣的碰觸,不僅自己無法感覺,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詭異,就象一個小孩維持著傾斜的姿勢而不摔倒一樣。

「讓叔叔抱抱你……」他蹲下身,將孩子摟進懷裡,雖然感受不到他暖暖軟軟的身體,但能夠看到孩子的小手沿著自己的身體輪廓移動,也是說不出的滿足。天可憐見,就在他以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時候,他唯一的親人卻能夠聽到他、摸到他,讓他縹緲如飛絮的靈魂尋到最後一絲系線,這或許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吧。

「神仙叔叔,你哭了?」暢兒忽然問。「我沒有。」他故意微笑著回答。實際上,自從他落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早已連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可是娘以前抱著我哭的時候,身子也象你這樣發抖。」

孩子這句無心之語讓崔殊的心如同裂開一樣,他輕輕地撫摸著暢兒的頭頂,柔聲問:「你剛才為什麼哭?」「因為娘死了。」暢兒忽然想起什麼,緊緊摟著崔殊道,「神仙叔叔,暢兒求求你讓娘活過來吧,求求你了!」

「人死了,是不能再活過來的。」他黯然回答。暢兒方才舒展開的小臉重新布滿了失望,他悶悶地放開了崔殊,抽抽噎噎地又要哭起來。

「娘不在了,可崔叔叔會永遠陪著暢兒,你說好不好?」他情急之下攔在暢兒身前,情真意切地許諾。「包括幫我打壞人嗎?」暢兒哽咽著問。

「當然。」只要孩子能破涕為笑,他什麼都能答應,「不過,條件是你不能把崔叔叔的事情告訴其他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崔殊停頓一下,剋制著心中的不適強調道,「包括你『爹爹』也不能。」「我誰也不告訴。」孩子一臉認真地回答,卻不防小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餓了就快去吃飯吧。」他笑道,「否則暢兒就永遠長不高哦。要不——」他注視著孩子彆扭的神情,拉著他的手站起身來,「我陪你一起去。」暢兒重重地點了點頭,引著崔殊往前院走去。他小小的手掌如同嬌嫩的花骨朵,信任地放在崔殊無形的掌心中。本能地,他對這個看不見的崔叔叔無比信賴,就象崔殊能夠自然而然地學出逗弄孩子的語氣一樣。

兩人這麼一耽擱,走進吃飯的花廳時呂家老老少少都已圍著八仙桌用罷了晚飯,單等著家主呂彥超講完家訓,就可以各自回房,崔殊遠遠地望著呂彥超,他還是以前的模樣,蠟黃色的麵皮,頜下幾縷稀疏的鬍鬚,細長的眼睛半眯著同派肅穆神情。然而一發覺暢兒走近花廳,呂彥超的眼睛便橫了過來,慌得崔殊趕緊抽回手,安慰暢兒道:「你只管去,崔叔叔就在你旁邊。」

暢兒聽話地放開手,老老實實地頂著眾人的目光走到飯桌旁,就想爬到凳子上端碗。然而呂彥超只是輕輕一伸筷子,就壓住了暢兒的飯碗:「去哪兒了?」「玩兒。」暢兒低低地回答。

呂彥超收回了筷子,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只對其他呂家子弟包括前妻和妾室所生的孩子們揮揮手:「你們都回房吧。」

人群中飄來幾束幸災樂禍的眼光,暢兒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