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衷 一、起

二十五歲之前日,崔殊一直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崔家是仕宦世家,從南華朝剛剛建立開始,崔氏子弟就遍及朝堂,百年來一直屹立不倒。民間甚至有歌謠傳唱說:「官帽一匹紗,半匹落崔家」,亦可見崔氏家庭之樹大根深。

崔殊雖然只是父親的第四個兒子,卻是唯一的正室所出,自幼就獨得家人寵愛。他自小一目十行,聰穎善學,長大後更是文採風流、倜儻不群,不到二十歲便中了進士。在賞賜新科進士的櫻桃宴上,南華孝明帝見少年崔殊混雜在比他年齡大上一倍有餘的新年進士中,宛若新年出水的珍珠一般皎然奪目,不由贊道:「向聞曹子健『體貌俊逸,下筆琳琅』,朕的崔卿也不遑多讓。」當下宣布將十五公主下嫁崔殊,封其為附馬都尉。

如果說世上有些事情是表面風光內里苦楚,娶公主為妻應該就算得一樁。特別是崔殊向來散漫慣了,單聽聽那些關門做夫妻開門為君臣的禮儀,就體能地對那些又尊貴又傲慢的公主們心懷畏懼,因此輪到他入洞房的時候,崔殊儘可能地拖延時間,直到差點兒被父親用棍趕的時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十五公主身前,掀開了她的大紅蓋頭。

然而只一眼,崔殊便怔住了。十五公主嫻靜而羞澀的表情掃清了崔殊所有假想的陰霾。他理想中的妻子,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崔殊愣在原地,滿心都是喜出望外的忐忑,直到十五公主羞怯地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崔殊是幸運的。十五公主才貌雙全,性格溫婉,從不拿皇族的身份欺壓夫家,竟是崔家意料不到的賢惠媳婦。少年夫妻,如魚得水,崔殊只覺得自己一步掉進了幸福的漩渦,每日里與十五公主吟詩作畫,撫琴弄笙,當真到了不羨鴛鴦不羨仙的地步。以至於一次宴會上,同榜進士呂彥超借著酒意,半是艷羨半是嫉妒地道:「少年得志,神仙眷屬,崔四郎何德何能,竟能把人間至福都享全了。」

是啊,二十五歲以前,他把人間至福都享全了。後來崔殊每當想起這句話,就忍不住想落淚,等到眼淚也乾涸的時候,他就只剩下無奈的苦笑——月滿則虧,樂極生悲,他荒謬的一生似乎就是為了給這幾個字打上淺淡的註腳。

命運的轉輪是什麼時候開始逆向轉動,崔殊並沒有明確的時間界限。剛開始,是幾個崔家的子弟因為貪污受賄被罷免了官職,這種情況在崔氏家族的百年歷史中並不鮮見,一棵大樹要根深葉茂,自然免不了砍斫遭受蟲害的枝條。可是這一次,一向與崔家親厚的孝明帝卻似乎動了真怒,牽連進去的官員也越來越多。到後來,不知是誰攀扯出昔年崔家支持當今皇帝的政敵——早已被密旨處死的越陽王的前朝隱秘,惹得孝明帝下定決心,對崔家這株盤根錯節的百年老樹舉起了斧頭。

「四郎……」十五公主不知道如何安慰身陷絕境的丈夫,對她高高在上的父皇而言,翁婿間的親情沒有一絲一毫的分量。因此她只能緊緊地將崔殊的頭攬在懷中,感覺到他如同發冷一般不停地顫抖,彷彿要被遺棄的孩子一般緊緊摟住她的腰肢,卻說不出一句話。

「飛香,你還是回宮裡去吧。」半晌,崔殊還是放了手,沉重地道。十五公主強忍多時的眼淚掉了下來,然而她只是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她清楚自己除了一個公主的名號就再沒有其他力量來挽救什麼,那麼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這個名號的最後一點兒價值。

當十五公主的馬車緩緩消失在崔府大門外的街道上,崔殊背轉身,對著空蕩蕩的牆壁緊緊咬住了牙關。他清楚地知道,不用多久,就連這片空蕩蕩的牆壁,都不會再給崔家留下。所有的君王都不會喜歡勢力過於龐大的家族,崔家的覆滅從它興盛的時候就埋下伏筆,只是這一次孝明帝的找到了最佳的時機,名義上是清查越陽王謀逆的舊案,實際上是借崔家的倒台威懾其餘世家大族,重新梳理官場人脈,鞏固皇帝的權威。

大樹傾倒之後,就算是再青蔥的枝條也免不了枯萎的命運。十天後,崔殊也被帶進了刑部的監牢。原車他還想堅持自己讀書人的氣節,可是一頓板子過後,無論什麼莫須有的罪名,他都在早已擬好的供狀上按下了手印。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堅持的,就是不曾親手在供狀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儘管這種堅持,是那麼荒唐可笑。

趴在牢房的草堆上,崔殊定定地盯著自己右手食指上殘留的紅色印泥,忽然想到了死。崔家謀反的罪名已然坐實,就算他年紀尚輕毫不相關,這一輩子也是毀了。

就在他哆哆嗦嗦藏起一塊破碎的瓷片,打算趁人不備自盡的時候,一聲熟悉的「四郎」驚他手一抖,沾血的瓷片落在地上。轉過頭,崔殊看見牢房門外站著一位頭戴兜帽的女子,那撩開的黑色紗帷下,露出的是十五公主蒼白的臉。

彷彿知曉了他的心意,十五公主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雙手卻伸進林質的柵欄,僵硬得如同乾枯的樹枝。「四郎,你不能死……」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生怕自己一錯眼,面前的人就會變成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他撲倒在她的身前,捧住她的雙手,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去,大顆大顆的眼淚濕潤了她的手心。

「你只是從犯,不會被判死罪,日後我會想方設法救你出來。」她低低地在他耳邊承諾,語聲溫柔得像他們新年婚之夜的呢喃,「何況,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我不能讓他沒有父親。」

他吃驚地抬起頭來,剛想說些什麼,就被十五公主輕輕捂住了嘴。他猛地醒悟過來,心頭一陣凄愴,對於遭遇滅頂之災的崔家而言,這個孩子的存在現在只能是一個秘密。

「給孩子取一個名字吧。」十五公主輕輕地要求。「暢。」他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窒悶逼仄的牢房,吐出了這個當下最迫切的心愿。

或許是得了十五公主的好處,其後再沒有人來審問崔殊,他只是依稀聽說幾個崔家主犯被判了斬刑,其中包括他的父親。等到第二年春天,崔殊和他倖存的同族老幼中間上也流放北方邊界的道路。而在上路之前日,宮中使者給他帶來了早已擬好的與十五公主離異的休書。眼看崔殊只是緊緊地盯著休書不肯持筆簽名,宮使正要吩咐手下,崔殊卻忽然咬破食指,一筆一畫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就對了,這樣公主對您都好。」宮使完成了任務,笑著走了,崔殊則回到族人中間,一路上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其時中州三分,分別為南華、北迪和西榮。這三個國家兩兩結盟的速度和撕盟約發動戰爭的速度一樣快,也一樣讓人捉摸不定。因此,此刻雖然南華與北迪相處太平,每南華仍是要徵發大量的囚徒和民夫前往北方邊界,修築漫長的防禦工事。

崔家的人犯到達北方邊界的烏屯堡後,照例都被派發到囚徒營里,參與修築高聳的城牆和堡壘。挖土、鑿石、拖拉泥土和石料,這種無休無止的苦役對於一向養尊處優的崔家人而言,無非是另外一種殘酷的刑罰。第一天下來,崔殊就脫力地躺倒在地上,雙手滿是血泡,連啃食窩頭的力氣都沒有。而他的身邊,更是響徹了族人痛苦的哭泣和呻吟。

忽然,一陣官靴踩踏地面的聲音由遠而近,有人大聲問道:「哪個是崔殊?」所有的聲音都安靜下來,對於早已變成驚弓之鳥的崔家人而言,任何一次點名都意味著不測的兇險。

「我。」他吃力地站起來,居然有一種解脫般的歡喜。「跟我來。」官差沒有解釋什麼,只是吩咐人去了崔殊的手銬腳鐐,然後當先走出了骯髒混亂的囚徒營。

崔殊麻木地走著,最終來到了堡外一座小小的木屋前。孤零零的木屋,緊挨著連綿的軍營,屋後是一片從山脊上開闢下來的土地。

「今後你就住在這裡,照管這片軍營的菜地。你可要老實些,不要打逃跑的主意。」官差交代完畢,轉身就要離開。

「請等一等……」崔殊明白自己受到了優待,結結巴巴地問,「我為什麼……」

「好吧,實話告訴你,是京里的御史呂大人為你求的情。」官差看著崔殊懵懵懂懂的模樣,想起此人以前也曾經貴為駙馬,搖搖頭走了。

呂大人,莫非就是以前同榜的進士呂彥超?崔殊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蠟黃的中年人面孔,蓄著稀疏的山羊鬍子,看向自己的時候總是帶著寒士出身的自卑和自傲。崔殊想像不出,一向無甚交情的呂彥超此番為什麼會冒著勾結罪臣的風險,為自己爭取一個相對寬鬆的待遇。

這個疑問崔殊一直沒有答案,因為呂彥超的名字在他後來長達五年多的流放生活中再也沒有出現過。五年多的時間,讓昔日玉堂金馬的世家公子學會了低賤的農事,也讓其他服著苦役的崔家人如同秋蟬一樣紛紛死去。每一次崔殊挑著水桶走上坡地時,都可以看到對面的亂葬崗上又添了幾座崔家人的墳堆。那些墳堆沒有墓碑,卻一律朝著南方,彷彿一雙雙至死不閉的眼睛,看得崔殊黯然神傷。在族人們的苦難面前日,他相對的安逸彷彿就是罪孽。

越過亂葬崗所在的山巒,那一望無際的皚皚雪峰就已是北迪的國土,彷彿天然的屏障阻隔了北迪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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