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書 十、祭魂

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顏瑩終於站起身,走到朝軒慣常用的書桌前。桌案上,硯台里的墨汁還未乾涸,毛筆卻已滾落在地上,所幸沒有弄髒堆在桌邊厚厚的幾摞書冊。就像以前在惜墨齋一樣,朝軒寫完的書冊向來由顏瑩負責編號歸檔,這一次也不曾例外。

翻開堆在最上面的書頁,朝軒的字跡從最初的一絲不苟漸漸潦草凌亂,讓人彷彿可以看見他寫到末尾時的虛弱和急切。他是想早早了結這裡的一切,好到帝都開始他新的生活吧,顏瑩想到這裡,苦澀一笑:朝軒確實該享受一下生活了,畢竟這些年,他過得太過辛苦。

一本本將書冊編纂整理好,顏瑩刻意忽略去心底失落的銳痛。然而當她拿起最後一本書時,她看到下面壓了一疊信紙。

一張張地讀完信紙上的字,顏瑩似乎沒有明白朝軒在說什麼。她從頭又細細讀了一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神,忽然啊地叫了一聲,猛地站起!

耳中似乎又響起了朝軒被囚於藏書洞時所吟誦的句子:「……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顏瑩心急如焚,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出墓園,對著空蕩蕩的九嶷山大聲喊著朝軒的名字,聽到的卻只有自己的迴音。

淚水猛地蒙住了眼睛,顏瑩連行裝都無暇收拾,施展全力飛奔下山,向著帝都伽藍城的方向追去。

從九嶷前往帝都有許多岔路,很快顏瑩就放棄了在路上堵截朝軒的希望。她一路往南,從葉城進入帝都,指望能夠打聽到新任太史令的消息,卻音訊全無。直到幾個月後,新朝開國皇帝風梧即將舉行登基大典,顏瑩才聽說典禮上將由太史令呈上宣示新帝煊赫血統的譜系圖,而這個典禮,將在皇宮前的廣場上舉行,普天同慶。

伽藍城作為數千年的古都,經過歷代王朝的不斷修繕擴建,宮室建築之宏大華美整個天下無可匹敵。宮前廣場不僅可容納十萬人,而且建築時獨具匠心,將正中的雲台用空心石塊鋪建,營造出完美的擴音效果,讓雲台上的話語可以清清楚楚地傳到台下人的耳中,凸現出皇家的威嚴肅穆。

登基大典那一日,伽藍城萬人空巷,紛紛湧向宮前廣場,想要一睹新朝甫立的盛況。顏瑩夾雜在人流中,拚命往雲台方向擠去,渾不顧周圍的人推搡謾罵。

「皇上駕到!」一聲高亢的呼喝忽然從雲台頂端傳出,讓原本涌動的人潮驀地停滯下來。顏瑩抬眼看去,一隊隊武士、宮女和官員已在雲台上排列整齊,簇擁著一個身穿金色禮服的人緩緩走上了雲台頂端的寶座。那個人,應該就是夢華王朝的開國之君風梧了,可惜離得太遠,看不清面目。

接下來的典禮過程,和顏瑩從典籍中看到的大同小異,一切都遵循古制,無非奏樂、獻舞、酹酒,炫耀昭示皇權的皇天后土兩枚戒指,誦讀駢四驪六的祭天詔文。雖然儀式的豪華隆重足以讓觀禮的百姓瞠目咋舌,顏瑩的眼光卻始終凝視著雲台上佇立的一個人影,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再不能打擾她分毫。

那個人,穿著和周圍官員一樣的黑色朝服,衣襟上用銀線綉著繁複的花樣,瘦削的身體站在高台上,彷彿隨時會隨風飛去。他默默地垂著眼,不言不動,形成襯托帝王的絕佳背景,並不知道顏瑩正在人群中奮力向他移近。

「太史令進圖!」司禮監的聲音忽然傳來,喜慶的鼓樂也隨即奏響。

原本一直默立的朝軒走出了隊列,步伐沉穩地走到雲台正中,對著寶座上的皇帝風梧行了一個大禮。然後他爬起身,接過身邊侍從用金盤捧上來的捲軸,在幾個侍從的幫助下慢慢將捲軸展開。

那是一幅極為巨大的圖卷,幾乎可以將寬闊的雲台覆蓋掉三分之一。幾個侍從從皇帝寶座的丹陛之下分持著捲軸的一角,朝軒則一路拉著捲軸的下端走到雲台邊緣,方才站定了轉頭和眾人一起往這幅圖卷望去——狷紋灑金的箋紙上,從最上端的星尊大帝尊號,一直派生櫱發出無數姓名,層層疊疊,世世代代,如同一枚種子最終繁衍成參天大樹,而其間的歲月已轉瞬流轉了數千年。然而在這原本密密麻麻讓人無所適從的皇家譜系圖上,一道金線從上方貫底而下,頃刻隔離了所有的障礙,讓人一眼便從傳說中統一雲荒的星尊帝聯繫到了位於最下端正中的風梧皇帝,彷彿那道金線不再是人為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脈流動,將數千年前尊貴的帝王之血灌注到了當今天子的身上,讓人油然而生敬畏尊崇之情。

耳聽台下的民眾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呼,端坐在雲台寶座上的新帝也露出了笑意。看來頒詔重建太史閣,召回那些在四散流落的前太史閣門人還是有用的,他們渲染著天下輿論的底色,只這一張費時數月撰寫而成的譜系圖,就奠定了他夢華王朝的正統地位。

眼看獻圖已畢,司禮監止住鼓樂,示意太史令朝軒下場。然而朝軒卻將手中譜系圖遞給侍從,雙臂向台下的百姓一舉,待嘈雜稍歇,隨即開口道:「獻完圖譜,我作為新朝太史令,有幾句話要說。」

藉助腳下雲台的擴音構造,朝軒的聲音霎時傳遍了整個宮前廣場,讓原本歡聲雷動的百姓逐漸安靜下來。司禮監雖然詫異典禮的進程上並無太史令致辭一項,卻見朝軒已然開口,而皇帝風梧也不動聲色,只好訕訕地沒有多說什麼。

「太史閣以《紀年》為體編纂雲荒史書,於今延綿數千年,未嘗有一語妄言,一語矯飾。因此這帝王之血的譜系圖,也並非偽造,新君風梧確實是統一雲荒之星尊帝後裔,『帝王之血』的傳人,而前朝彥照皇帝,無非是蒼梧王養子,與星尊帝的血統實無半點干係。」朝軒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知道憑這幾句話,此刻端坐寶座之人已暫熄了阻撓自己的心思,他已經可以抓緊時間將心底真正要說的話傾瀉而出。

「前朝清越三十三年,彥照皇帝派兵查抄了太史閣,焚毀了閣中藏書。我那時無法明白,一向頗有仁愛之名的彥照皇帝為何會不顧晚節,做出這等人神共憤的事情。直到隨後五六年我從頭整理雲荒歷史,方才揣摩到一點他的心思……」朝軒話未說完,寶座上的風梧皇帝已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想是開始對太史令不合時宜的話感到不快。司禮監深知這位皇上不是好相與的性情,連忙快步趨上,小聲在朝軒耳邊道:「大人,該說夠了。」

「我很快就說完。」朝軒隨口敷衍了一句,並不理會台上眾人的反應,繼續大聲說下去:「縱觀雲荒三十四個王朝的歷史,後一個王朝無非是前一個王朝的翻版,連興衰存亡的過程都幾乎一模一樣,這難道不值得奇怪么?六千多年了,已經過去六千多年了啊,為何我們的國家一直裹足不前,一遍遍地重蹈覆轍?現在的我們和六千多年前的祖先相比,為什麼並不曾多得到一絲福祉和自由?那麼我今日告訴你們,正是由於所有王朝的統治者都是『帝王之血』後裔的緣故!」

「放肆!」寶座上的風梧皇帝從牙縫裡吐出這兩個字,金質的扶手被他捏出了凹陷的手印。

「太史令,別說了,下去吧。」司禮監見皇上動怒,汗如雨下,卻偏偏不敢大聲喧嘩。今日是新君登基的重大日子,任何人說錯一句話行錯一步路都是大罪,因此台上眾人雖然驚詫焦慮,未得風梧皇帝的旨意竟不敢自作主張,眼睜睜地看著朝軒不顧一切地說下去。

朝軒毫不理會身後的動靜,往前走了幾步,整個人已站在高高的雲台邊緣,口中的話語滔滔不絕:「相比而言,已經滅亡的蒼平王朝卻給我們帶來過變革的希望!彥照皇帝雖然是太史閣的仇人,可平心而論,他的罪過不能抹殺他執政之初的一系列新政——設立議事堂傾聽民意,允許民間辦報,又在各地新建諸多免費公塾庠學,這些開民聲啟民智的做法在我們幾千年的國度里可是破天荒的創舉!可惜這些新政的效果才初見端倪,戰亂便將它們毀為齏粉!為什麼彥照皇帝會輸得一敗塗地,因為他不是『帝王之血』的傳人,就算他燒了記載血統的史書,對新政不滿的六部王爺們仍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起兵反對他,原本愛戴他的百姓在最後關頭都怯懦地背棄了他,所以彥照皇帝彌留之際口口聲聲叫著『不甘』,至死都不肯瞑目。雲荒的百姓啊,你們可知道正是那迷信的傳言葬送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殺了他!」見朝軒越說越激烈,寶座上的人終於放棄了對這個平日乖順得有些卑怯的太史令的幻想,不惜為登基大典蒙上不祥的血光而下了死命。

為確保皇帝的安全,雲台上的侍衛並不曾被允許攜帶刀劍。此刻見皇上動怒,而匆匆調集台下的士兵已是不及,一隊侍衛便赤手空拳地圍上去——反正對付一個武功盡廢的人,並不困難。

回頭看見幾個侍衛正朝自己撲來,朝軒胸有成竹地一笑,手臂一揚,只聽幾聲霹靂炸響,一串串火苗已在他身周竄起,高達丈余,頃刻間將想要突火而進的侍衛燒得焦頭爛額,也引得台下的百姓一陣驚呼。

此刻朝軒身處雲台邊緣,身後的火牆暫時將他和旁人隔離開來,讓他可以繼續爭取時間把話說下去:「雲荒的百姓們啊,擦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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