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書 九、斷腸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平常,只是拉動藤條招呼朝軒出來吃飯的人變成了顏瑩。而朝軒,依然在吃完飯後在靜河的墓邊小憩一陣,隨即消失在墓室深處。

顏瑩平時除了料理朝軒的起居,更多的時候是幫朝軒整理他已經默寫出的書冊。除了必要的話語,他們自那一次談話後幾乎再不交談什麼。朝軒永遠坐在靜室里寬大的桌案前,一刻不停地默寫腦中儲藏的文獻典籍,而顏瑩一方面不敢攪擾他的專註,另一方面,朝軒冷淡的言行讓她更加矜持地不肯主動表示什麼,時間久了,兩人更加無話可說。

然而顏瑩心中畢竟不像表面那樣平靜。由於心神太過消耗,朝軒幾乎喪失了食慾,無論顏瑩怎樣變換花樣,朝軒吃飯總是味同嚼蠟,每咽進一口都異常困難。而螢石發出的光芒讓整個墓室失去了日與夜的交替,朝軒就永遠沉浸在他的回憶中,不肯停筆。看著朝軒的臉容一點點在他的筆下失去血色,顏瑩內心如被春蠶細細咬嚙,口中卻不知該說什麼。算算整個藏書洞被焚毀的書冊,朝軒就算日夜不停地默寫下去,也要五六年的時間才能完全複寫出來。可是看他薄如剪影般的身體,還能將這樣勞心勞力的工作支撐多久?她心疼他的辛苦,卻又不敢逼他休息,畢竟他正在做的事情意義之大已不是他們兩人所能背負。

終於有一天,當朝軒一貫坐得筆直的腰也漸漸佝僂下去,顏瑩走到他旁邊,看著他用力地揉了揉布滿紅絲的眼睛。

「目力變弱了?」驀地生出這個念頭,顏瑩一陣驚恐——否則以朝軒的習慣,絕不會允許自己顯出那樣頹唐的坐姿。

「嗯。」朝軒費力地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點點頭,用有些僵硬的左手取過一本空白的紙冊,重新蘸了蘸筆尖。

「你,你就不會愛惜一下自己?」顏瑩看著他漠然的臉,只覺得這些日子來積蓄的悲憐怨怒如同不斷上漲的潮水,終於漫出了堤壩。她一把奪過朝軒手中的筆,心中翻滾了千百遍的話脫口而出:「每天只睡一個時辰,只吃一頓飯,受傷了不肯靜養,生病了不肯開口,到如今連眼睛也不行了——朝軒,我看你不是一門心思默寫史書,你是在一門心思求死!」

「我只是擔心寫不完而已……不過真要死了,就不會這麼辛苦。」朝軒姿勢未變,手指上還染著顏瑩抽筆時留下的墨汁,喃喃地道。

「可是,你有什麼資格死?」顏瑩看著他灰暗的眼神,心底漾起一片巨大的恐慌,只想說點什麼來激發他的意氣,「其他人都是為了你而死的,那他們沒有完成的一切都必須由你承擔!現在你覺得辛苦了覺得困難了,就想以死逃避,你有什麼臉面去見那些死去的人?」

「我見他們做什麼?」朝軒愣了一會,忽然笑了笑,費力地從懷中掏出一束打了結的長髮來,拈在眼前死死地盯住,「靜河,其實連你也是不明白我的……」

彷彿亘古不化的積雪被風吹得飛揚開去,露出雪下深深埋藏的碎裂的岩石來,顏瑩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朝軒在藏書洞中落下的淚,心一下子灰下去——這個世上,其實每個人都不被別人理解,也不能奢望理解別人。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於朝軒而言是多麼冷酷無情,顏瑩卻開不了口道歉,只是輕輕地把奪來的筆擱回硯台上,彎腰將原本備好的暖爐放進朝軒懷裡,掉頭走開。

走到甬道拐角處,顏瑩轉回頭,發現朝軒已經重新撿起筆,恍若無事一般地寫了下去,那微微佝僂的背影刺在顏瑩眼中,平添幾分酸澀。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山中寒暑幾番輪換,轉眼已是蒼平朝後主二年。早已佔領了帝都的破冰將軍風梧在經過幾年修整之後,向蒼平王朝的半壁江山發動了最後的進攻。而彥照皇帝早已病死在蒼梧郡首府蕪城,後主不能抵擋風梧的軍威,最終獻城投降。風梧統一了整個雲荒大陸,定新朝名稱為「夢華」,擇日舉行登基大典。

這些,都是顏瑩到山腳鎮上採買物品時聽來的,只是原本石破天驚的消息傳到這邊陲小鎮時已如同天邊偶爾滾過的悶雷一般輕忽。顏瑩買了食物和藥材,就一心惦記著早上收集了埋在心硯樹下的露水,疾步趕回墓園去——那個人總是不讓人省心,雖說那些懸崖薊花上的露水對恢複目力有很大效用,可若是沒有她提醒,朝軒永遠不會記得點上一滴。

朝軒。顏瑩微微喟嘆了一聲。雖然五年多來朝夕相處,可每當念及這兩個字,還是會讓她平添一抹莫名的惆悵。五年了,雖然幾乎沒有多少交談,可她已經習慣了他在桌案前默默書寫的身影,只要看著,就已心安。

沿著九嶷山上曲折的條石道走回墓園,顏瑩遠遠地看到幾個黃衣人站在園中,正在高聲宣讀什麼。顏瑩下意識地疾步奔去,卻只聽到最後兩個字,尾音高挑,帶著說不出的尊貴和滑稽:「欽此!」

「臣領旨謝恩!」朝軒從地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將黃衣人手上的金色絹書接過,微笑道:「公公旅途勞頓,請到寒舍奉茶。」

那傳旨太監模樣的人看了一眼墓園中的瓦屋,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寒舍」,當即笑著搖了搖頭:「皇命緊急,咱家也不敢耽擱。煩請大人連夜收拾一下,明早到山下鎮上會合,我們一起回帝都復命。」

「我還有些瑣事未了,明早恐怕不及。這樣吧,這九嶷山水頗有可觀之處,暫請公公歇息幾日,三日後我們再出發如何?」朝軒說完,陪笑著將一對碩大的凝碧珠塞進傳旨太監手中。

「好說好說。」傳旨太監笑著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墓園,隨意望了顏瑩一眼,帶著隨從下山去了。

「你要去帝都?」顏瑩提著滿手的包裹,難以置信地問。

「嗯。」朝軒抱著懷中的金黃捲軸,轉身往墓室走去,淡淡地扔下一句話,「放心,我會把書寫完再走。」

「你去帝都做什麼?」顏瑩顧不上朝軒刻薄的語氣,追問道。

「幫風梧編寫譜系圖。」朝軒打開了甬道,不耐煩地回答。

「證明他是帝王之血的嫡傳,好助他名正言順地登基是么?」顏瑩站在園裡,沖著朝軒的背影道。

「是。」朝軒說到這裡,忽然像想起什麼一般轉過身,有些疲倦地解釋,「他們上次已經來過一次,我提出了兩個條件,這次他們都答應了。」

「什麼條件?」顏瑩隨手將大大小小的包裹放在石桌上,向朝軒走近了一步,心裡有種莫名的恐慌。

「一是殺了擅自焚燒藏書的將軍浦明,二是重建太史閣。」朝軒說到這裡,嘴角隱隱有了一絲笑意。

「由你來做太史令?」顏瑩問出這句話,見朝軒低眉不答,忽然笑了起來,「所以你就答應幫風梧編寫那個莫須有的血統譜系,好證明他皇權的合法合理——真是挺划算的交易啊。只是想不到一向超然獨立的太史閣竟淪落到這種地步,要靠向權貴獻媚來換得生存,可惜這樣的生存對太史閣而言只是恥辱!編造譜系圖只是第一步,那麼下一步,是不是要你竄改史書,將飛揚跋扈、殘忍嗜殺的暴君風梧粉飾成忠孝仁愛的再世聖賢,將怨氣深重的斷頭台改造成夢華新朝的功德碑?朝軒,你可以出賣自己,可你沒資格沒權力出賣太史閣!你的做法,和錦途又有什麼兩樣?」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連顏瑩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口中能吐出這樣嘲諷的句子,只是太史閣於她而言就是代表獨立公正的聖殿,絕不奴顏阿諛任何勢力,她容不得任何人玷污它的光輝。

「你說得對,可惜我心意已決。」朝軒從倚靠的石壁上慢吞吞地站直身子,將那捲代表著無上皇權的聖旨拄在牆上,冷笑道,「還有三天,我就能寫完最後一個字,絕不會虧欠了你們。」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顏瑩情知他一走開自己就再沒有探詢的機會,搶上一步堵住了甬道狹窄的去路。他要走了,他要走了,顏瑩在心底不斷對自己叫道,所以這最後一次,她一定要問個清楚。

「選擇?不錯,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朝軒彷彿被這兩個字刺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原本散淡的眸子亮得驚人,臉上也帶著不正常的紅暈,「因為從我出生以來,我就從不曾像這次一樣,可以選擇自己未來的道路!」

彷彿被這激烈的口氣嗆到了氣管,朝軒猛烈地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大笑著放下掩口的衣袖。他微微地彎著腰,彷彿全身都靠拄在甬道石壁上的那捲聖旨支撐,用他慣常的帶著一點倨傲的語氣道:「你知道出生在藍王的龐大家族裡是什麼滋味嗎?親人不過是脅迫你的工具,為了家族的利益你要奉獻出最後的血汗和良心!外人看我是尊榮華貴的小侯爺,其實我不過是藍王和族長手中一顆小小的棋子,進退去留都操縱在他們手中!終於我忍受不了了,我告訴族長寧可放棄一切,也要離開那個家族。他軟硬兼施俱無效果,便答應只要我再為家族辦三件事,就給予我自由。至於他安排的是哪三件事,想必你也從冉霖錦途他們口中聽說了。不錯,那些事都是我親手做的!族長以為那些罪惡能讓我知難而退,再不敢輕言逃離,卻料不到我為了自己的光明,竟然不惜把無辜之人拉下地獄!終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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