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書 八、插足

「當家的,我們這樣走進來,少爺會不會生氣?」一個聲音從遠處漸漸走近,夾雜著兩個人在甬道內的腳步聲,赫然是勤嫂。

「我們是關心他,應該沒事。」勤哥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忽然驚嘆一句,「你看,這是皇家的狷紋!這裡就算埋的不是皇帝,也是個王爺公主,怪不得設了那麼多機關!幸虧他們鞋上的泥土留下了痕迹,否則我們哪裡能平安進來?」

「那麼陪葬應該是不少吧……」勤嫂帶著小小的竊喜,膽戰心驚地攥著丈夫的胳膊,忽然於四壁瑩潤的綠光中看到了堆砌得小山一般的木箱,脫口驚呼,「啊,這麼多!」

「別動!」勤哥一把抓住加快腳步的老婆,指了指地上血流滿地的兩個人,頓時把勤嫂嚇得躲到了丈夫身後。

小心地蹲下身,勤哥試了試錦途的鼻息,放心地點點頭。待他重新站起時,一旁的勤嫂扯了扯他的衣袖,「少爺他……還睜著眼睛呢……」

「那麼重的傷,肯定是活不了了。」勤哥見朝軒口唇上全是血跡,自顧打開了一個又一個木箱,發現裡面都是書冊,不甘心地伸手進去抄了抄,哼了一聲,「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我們要不要先救救少爺,他……他一直不閉眼睛,好可怕……」勤嫂小聲道。

「救下他我們還走得了嗎,還有這人命官司,我們少不得要連坐!風梧的軍隊很快就要殺到九嶷郡了,孩子們還在鎮上,我們趕緊找點值錢的東西接了他們逃命。」勤哥放棄了搜索木箱的打算,四下打量了一下墓室的結構,指著一扇開著的石門道,「我們到裡面去看看。」

勤嫂望了望一動不動的朝軒,想想丈夫的話在理,不再說什麼,跟著勤哥消失在另一間墓室里。他們畢竟只是普通的山民,大難當頭,唯願能保住自家的平安。

顏瑩在錦途脅持朝軒之時便偷偷地綴在了他們身後,幸虧她輕功卓絕又對這墓室的機關甚是熟悉,方才一直沒讓他們發現。當錦途斃命,朝軒重傷之際,她原本想現身救治,卻發現勤哥勤嫂也尾隨而來,便又繼續隱匿下去。

此刻她見勤哥勤嫂只顧斂財,而朝軒肩頭的傷口卻不斷流出血來,將半個身子都染紅了,再耽擱片刻恐怕真要不治而亡,顏瑩再也忍耐不住,舉步走到朝軒身前,先點了止血的穴道,再解開了他雙臂的禁制。

朝軒原本已經閉上的眼睛睜了開來,一眼看見顏瑩,初時的敵意慢慢緩和。他配合地服下顏瑩塞進嘴裡的葯,將頭扭到了一邊。

「有金瘡葯嗎?」顏瑩一邊包紮他肩頭的傷口,一邊問。

然而朝軒卻沒有回答,顏瑩以為他沒有聽清,卻順著他的眼光望見了再次出現的勤哥勤嫂。他們並沒有多大的收穫,一個手裡握著朝軒的錢袋,一個胡亂拿了幾樣銅地鎦金的香爐和筆洗。

「少爺……」勤嫂下意識地喚了一聲,踟躕著不敢再說什麼。

「你們走吧。」顏瑩無暇理會他們,隨口吩咐了一聲。然而這一聲於兩人而言如同赦令一般,連忙抱緊了手上的東西,往甬道外走去。

「我需要葯給你止血,這裡有么?」顏瑩只是皺眉處理著朝軒的傷處,對其他並不在意。

「有。」朝軒安靜地垂下眼瞼,低啞地道,「往右擰桌沿的硯台。」

顏瑩點點頭,走過去伸手擰動那彷彿鑲嵌在石桌上的石硯。她正有些奇怪金瘡葯會藏在如此怪異的地方,卻聽遠處甬道內風聲不絕,勤哥勤嫂驀地失聲慘叫,卻又瞬間恢複了平靜。

她心下一緊,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變故,下意識地沖回朝軒面前,卻見他仍是靠牆坐在原處,臉上似笑非笑。

「葯……在柜子的第二個抽屜里……」他閉著眼睛,忽而道。

心底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也涼透了,顏瑩掉頭跑到甬道處,猛地捂住了嘴——無數鋒利的刀尖組成猙獰的柵欄,密密麻麻地將甬道切割成一段一段。而勤哥和勤嫂,則被這些從天而降的利刃刺穿了身體,倒在這片荊棘地獄之中,臉上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和苦痛。

「你騙我……」顏瑩轉過頭看著朝軒,幾乎不能成言。若不是他借口取葯騙她打開了連接硯台的機關,那兩個雖然貪財卻沒有大惡的山民夫婦怎會慘死當場?

「不能讓他們泄露……」朝軒無力再說下去,頭靠著石壁,身體卻慢慢軟倒。

顏瑩看著他淡然的臉,平生第一次有了打人耳光的衝動。然而她終究還是走到木櫃前,打開抽屜拿出了金瘡葯。

如果正如錦途而言,朝軒背負了老閣主的眾多囑託,那麼顏瑩就算再恨他,也必須讓他活下去。

朝軒的左肩被鐵釺穿透,儘管顏瑩將他挪到外屋請了大夫救治,仍然是傷了筋骨,從此左臂活動再不如以往靈活。看著顏瑩憂愁的模樣,朝軒淡笑道:「不影響右手寫字,已經不錯了。」

想起他當日站在錦途身邊的方位,竟已是算好了今日的一切,包括犧牲掉的這條左臂,顏瑩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她端了葯碗進來喂朝軒喝下,看他精神好了些,終於把一年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問出來:「蒼平朝廷為什麼要毀了太史閣?」

「因為在太史閣撰寫的《雲荒紀年》中,記載了彥照皇帝只是蒼梧王從府外抱來的養子,斷無可能繼承萬世一系的帝王之血,而叛將風梧卻實實在在是星尊帝的後裔。所以蒼平朝廷不惜一切代價,也不會任由這些史書流傳……」朝軒低聲回答。

聽到這裡,顏瑩默默地點了點頭。雲荒自數千年前星尊帝建立毗陵王朝後,歷代帝王無不自稱是他帝王之血的傳人,久而久之竟無人敢挑戰這種說法。難怪面臨風梧的挑戰,一向有親民仁厚之風的彥照皇帝,也能下狠手毀滅了享譽千年的太史閣。民間流俗的力量,實在比刀劍還要有力。顏瑩嘆了一口氣,取水給朝軒漱了口,末了又問:「那你和錦途的對話,可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真的。」朝軒勉力點了點頭。

「可我翻了箱子里的書冊,明明都是你親筆所寫,斷非舊日遺留,墓室中也沒有別的藏書,說明這裡根本不是太史閣的備書之地。」顏瑩審視地看著朝軒,事到如今她已不敢再輕易信他,人心反覆,世事無常,她雖然年紀比他大,心性上卻比他稚嫩得太多。

「你可知道,太史閣一年需要多少金銖?」朝軒忽然問。

「大約兩萬金銖。」顏瑩昔日管理過太史閣的帳冊,自然對一切用度心知肚明。且不說諸多門人的食宿和採辦開銷,光藏書洞內一年所焚的香料就要上千金銖才能維持。

「朝廷每年劃撥給太史閣的,還不到一萬金銖,剩下的,都靠各地書坊所付的文資,但是這筆錢來得並不穩定。」朝軒接下去道。

顏瑩靜靜地聽著,不明白朝軒的用意。太史閣外表光鮮,內里資金卻是奇缺,常常需要東挪西補,這一點,她深有體會。

「所以,一個藏書洞就已是了不得的奇蹟,太史閣根本沒有能力再在千里之外的九嶷山維持一個相同規模的備書之處。」朝軒說到這裡,疲憊地閉了閉眼。

「你是說,根本沒有錦途所言的那個地方?」顏瑩心下一沉——如此說來,昔日燒毀的那些書冊,果然是再也複製不來?太史閣門人數千年來用血汗生命保存下來的歷史真相,就真的蕩然無存了?

「不,還有一個地方。」朝軒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力氣不濟,躺在床上微微喘息。

顏瑩用手帕擦去他額頭的冷汗,不欲他再費力講下去,站起身準備出去清洗朝軒換下的衣物。

「別走……」朝軒忽然慌張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擺,眼神中都是懇求,「聽我說完。」

顏瑩不忍拂逆他,走回來重新坐在他的床邊,發現朝軒雖然面白氣弱,眼中卻閃著奇異的亮光,彷彿把整個生命都逼到了眼眸之中。

「你可聽說過鮫人中的『傳承者』?」

顏瑩點了點頭。鮫人是生活在大海中的種族,沒有自己的文字,所有的歷史和沿革全靠「傳承者」默記在腦中,代代口耳相傳。這些「傳承者」是鮫人中的異數,千萬鮫人中才能產生一個,過目不忘,記憶驚人,能將海國的一切全部背誦在腦中,至死不忘,每個人都彷彿是一座活著的藏書閣。

「其實那些『傳承者』之所以能有如此強大的記憶能力,都是因為他們腦中有一種特殊的腺液。如果其他人也攝入了這種腺液,同樣能夠具備他們的能力。」朝軒緩緩地說。

顏瑩屏住了呼吸,她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端倪,卻無法相信。

「我進太史閣的時候,閣主當場便給我點了承鈞星,說『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我心中難免有些竊喜,卻不知一開始他已給我選定了一件大大的『非常之事』。」朝軒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閣主明裡讓我在閣中抄書磨鍊心性,暗中卻囑咐我在鮫人中搜尋帶有傳承者特質之人。等我終於在西市上找到符合他要求的鮫人頭顱時,他再也不過問閣中之事,只把自己關在密室里用鮫人的腦髓煉造丹藥——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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