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書 七、袖手

蒼平朝清越三十三年,太史閣以勾結叛逆的罪名被朝廷查封,閣中眾人流放三千里,一應財產充公。同時,各地官府奉命查抄太史閣在本地的分部,緝拿在逃的門人。就連一向由太史閣編撰的流通於世的邸報,也中止了三四個月,才由禮部手忙腳亂地承辦下去。

將近一年的時間,顏瑩一直喬裝隱居在偏僻的親戚家,直到帝都失陷,蒼平朝君臣逃往蒼梧郡府蕪城,她才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鏡湖邊的太史閣故居。

此時的太史閣,經歷了大火和兵戈,已然零落不堪,只有惜墨齋外的烏桕樹依舊蔥翠,落滿一地心型的葉片,青青黃黃的像女兒家垂在腰側的同心結。顏瑩沿著被煙火熏得發黑的石階走到藏書洞前,驚訝地發現大門依然牢固地鎖著。她轉動機關打開石門,熟悉的螢石發出的綠光便包裹了她。

彎腰扶起一個倒在腳邊的銅鼎,裡面還殘存著一年前的積灰,讓人彷彿又能聞見昔日所焚的香料味道,為的是給滿屋的書籍防霉防蛀。可是如今,藏書洞雖在,洞中的藏書卻已化為灰燼。空蕩蕩的書架如同一排排枯死的樹木,有的還帶著明顯的刀痕,晃得顏瑩的心口發緊。她背靠著一壁書架坐下來,抱緊雙膝,在洞中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有一個人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這裡,憂鬱而落寞。可是現在,他應該在某個紙醉金迷的地方,繼續享受他小侯爺的榮華富貴吧。藍氏家族是空桑六部之一的領袖,無論雲荒哪個帝王上台,對他們都是優容籠絡的。

騙子,兇手。這是顏瑩每當回憶起朝軒,就強迫自己對他下的斷言。自己若是能找到他,就應該毫不留情地給他一劍,割斷他的脖子,也割斷自己對他永難釋懷的幻想。這是顏瑩面對著太史閣殘破的廢墟,感覺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

她離開了太史閣,日夜兼程趕到了蔚城侯的封地,卻驚訝地聽說小侯爺數年來從未回過這裡。輾轉打聽,顏瑩終於得知朝軒辭去了一應官職,跟彥照皇帝討了一紙敕令,去九嶷山為妻子守墓去了。

妻子。莫非便是指靜河?顏瑩回想起朝軒最後守著靜河那悲哀到死的神情,輕輕搖了搖頭——雖然心懷叵測,他對靜河還是有幾分真情的。只是與其讓那個心狠手辣之人在誇大的追悔里逍遙一生,不如讓自己用刀劍清算了他的罪惡。

她從南往北而行,一路上但見城鎮寂寥,鄉村荒蕪,才發現自己走過的都是風梧叛軍與蒼平朝廷爭奪的地盤。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關心這些天下大事,她的心裡滿滿當當的都是那個名字,每夜露宿於荒郊破廟都會夢見那血與火高熾的夜晚,看見那蒼白的臉上露出陰鬱的笑容,唇邊還濺上了冉霖的血跡……朝軒,她急切卻又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手指緊緊地抓住身下權作褥席的乾草——儘管昔日的柔情都化作了憤恨,他的音容笑貌卻依然糾纏不去。

九嶷山位於雲荒正北,乃是整個大陸上風水最佳的墓葬地,向來有「生在葉城,死在九嶷」之說。九嶷山中有一處名為帝王谷,是雲荒歷代皇陵所在,而其餘地點,則被大大小小的達官貴人之家佔據了去。

顏瑩不知朝軒所在地點,便定下線路,每日在山中查看墓碑,尋訪蛛絲馬跡。她一個墓園一個墓園地看過去,並不著急,或許心裡還在隱隱害怕重新面對朝軒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那時是該痛斥,是該探詢,還是該一刀直刺過去。

終於在某個清晨,她在一個山谷中發現了一處僻靜的墓園。墓園背山而建,園中立著一間守墓的瓦屋,一座新墳孤零零地座落在開滿白色小花的心硯樹下,墓碑上刻著兩行字:「愛妻靜河之墓。愚夫朝軒泣立。」

且不說碑上姓名,單那熟悉的字體就讓顏瑩如遭雷擊般無法動彈。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每天都看到這樣俊挺的字跡從那人筆下如溪水一般流出,一筆一划都已愛極,甚至偷偷撿了他扔在一旁的廢稿,展平了寶貝般藏在妝奩底下。那些舊時的小兒女情態,早已在大火中焚燒乾凈,現在看著近在咫尺的字跡,只覺那些記憶都美好得恍如殘夢,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耳中忽聞響動,顏瑩下意識地藏身到墓園牆頭,卻見那間瓦屋的門吱嘠打開,一男一女從裡面走了出來。

那對男女大約三四十歲年紀,俱是九嶷當地的山民打扮,瞧上去是一對夫妻。他們起床之後洒掃墓園,劈柴做飯,並沒有發現牆頭隱藏著一位不速之客。

顏瑩有些意外。她原本猜測朝軒藏身在那間瓦屋裡,卻沒想到屋內住的只是一對守墓人夫婦,那朝軒本人又在哪裡呢?

眼看飯菜即將齊備,做丈夫的便走到墓園後的山壁邊,伸手拉扯垂下的藤條。約莫過了一刻鐘,山壁內一塊岩石便緩緩移動開去,一個人從岩石後走了出來。

那個人,果然便是朝軒。他看上去比一年前更瘦了些,臉色帶著不正常的蒼白,似乎是久不活動,腿腳都有些僵直。

「少爺,先洗把臉吧。」守墓的婦人絞了毛巾遞過去,朝軒便點點頭接過,在臉上仔細地抹了抹,精神便比先前好了許多,眼眸也漸漸清明起來,不再像初時蒙著恍惚的霧氣。

「坐下吃飯吧,看看合不合口味。」婦人引著朝軒在桌子前坐下,不一會兒端了五六個菜上來。

「勤嫂,這麼多菜……」朝軒看著面前的大盤小碗,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來。

「她是看少爺吃飯總沒胃口,心裡難受。」勤哥剛說到這裡,就被老婆一眼瞪了回去。

「是我自己吃不下,跟飯菜沒關係,勤嫂的手藝是很好的。」朝軒有些歉意地說到這裡,趕緊拈起筷子去夾菜。

「多吃點。」勤嫂坐在旁邊慈祥地笑著,等朝軒碗空了趕緊又盛上滿滿的飯來,關切地道,「吃得多身體才會好。少爺再這樣瘦下去,我們看著也難受……」

「實在是飽了。」朝軒勉強又吃了半碗,幾乎要吐出來,無奈又喝了碗湯,方才放下碗筷站起身,「我去看看她。」說著徑直走到靜河的墓前,側身倚靠著墓石坐下,閉上了眼睛。

整個墓園裡一片安靜,勤哥勤嫂各自做著手裡的活計,朝軒更如同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顏瑩伏在牆頭,看見朝軒歪著頭靠在墓碑上,睡顏恬靜,墳畔心硯樹的白花紛紛揚揚落了他滿襟,忽然於深刻的疲憊中覺察出朝軒讓人無法捉摸的哀傷,心中五味雜陳,竟不忍打破這淺淡的靜謐。

過了小半個時辰,朝軒驀地驚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回垂滿藤蘿的山壁前,伸手不知在哪裡一按,那塊活動的岩石又移動開去,隨即把朝軒隱藏在山腹之中。

「你說他究竟在裡面做什麼?」勤嫂盯著朝軒的背影,放下手中的針線向丈夫問道。

「不知道。」勤哥搖了搖頭,臉上卻浮現出神秘的表情,「不過我好幾次偷偷從他身後望進去,裡面光閃閃的,應該有不少寶貝。」

「我也覺得他這個樣子,不像是給妻子守墓的。」勤嫂眉毛一挑,眼中忽然亮起了光,「聽你這麼說,難道他真正守的,是洞里的財寶?」

「現在天下大亂,南邊打得雞飛狗跳,也就我們九嶷這邊清靜。」勤哥越想越有道理,猛地一拍大腿,「他不是什麼貴族家的少爺嗎,肯定是他們家傳的財寶藏在這裡,讓他負責看守的!」

「那我們盡心服侍他,說不定也能討點賞賜呢。」勤嫂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顏瑩聽夫妻兩人越說越高興,不由暗蹙眉頭。她雖不信守墓人夫婦的無知臆測,卻也猜不透朝軒在做什麼。

當天夜裡,顏瑩小心地走進了墓園。勤哥夫婦已經睡下,朝軒卻一直沒再出現,看來平時起居都在山腹之內。

點燃火折,顏瑩仔細地摸索著山壁周圍的機關。她過去執掌藏書洞,於各類機關消息之術極是精通,因此很快便發現了其中關竅,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隱蔽的石門。

面前是一條曲折的通道,綠光就是從通道盡頭幽幽傳來。提防著四周隱藏的機關暗器,顏瑩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緩慢,直至一個時辰之後,才有驚無險地站在螢石砌成的洞廳之中。

舉目四望,從頭頂半圓形的穹頂到幾個石廳的方位,顏瑩斷定自己正置身於九嶷山下某個墓室里。她輕輕跨過地上堆砌的百來個沉重的木箱,站在一扇關閉的門外琢磨了半晌,終於大著膽子解開了門鎖,輕捷地打開了身前的屏障。

一個人影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四壁的螢石將這間密室照耀得如同白晝,那個人坐在一張寬大的桌案前,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麼。他的背影瘦削而挺拔,全神貫注的姿態顯示他根本沒有覺察顏瑩的到來。

顏瑩不明白夜闌人靜之時朝軒不去安歇還在鼓搗什麼,卻不敢走進門內瞧個仔細。默默地看了一會,顏瑩鎮靜地重新關上密室的門,照著原路離開了朝軒蟄居的墓室。她想她有充足的時間觀察朝軒的秘密,揭開事實的真相,可內心裡卻暗暗嘲笑自己不過是沒有面對朝軒的勇氣,否則為什麼雙手在不停地發抖。

仗著絕佳的輕功,顏瑩一直沒有讓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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