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十四、合二為一

我一直留在了這個山谷,守望著恆露。看著她作惡,看著她受苦,卻再也看不到她望向蒼天進出「救救我」的血淚字句。我想,恆露是絕望了吧,因為我打破腦袋也想不出,無數怨魂聚集而成的鳥靈該怎樣才能得到救贖。

隨著吸食的怨魂越來越多,恆露的傷口漸漸癒合。終於有一天,她開始嘗試飛越白雪皚皚的慕士塔格峰。望著她消失在蒼茫雪山中的身影,來不及跟上的我站在地上,心中哀嘆就算淪落成魔,就算心懷激憤,恆露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回歸雲荒的使命。

那一次恆露消失了很久,就在我懊惱得幾乎要發瘋,以為她再也不會回到中州的時候,巨大的黑影重重從天空摔下。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凄滲的恆露——黑羽幾乎被燒光,全身的肌膚被撕扯出大大小小的傷口,黑血染透了破爛的長袍,虛弱得連扇動翅膀的力氣都失去了。她就那麼蜷縮在地上,渾身不停地發著抖,讓我以為下一刻她就會死去。

然而她最終還是抬起頭來,向著雪山的巔峰厲聲叫道:「該死的結界,遲早有一天,你休想攔住我們回家的路!」

就在那一次,為了迅速恢複體力,恆露吃光了她最後一個族人。

「你們不是想讓我帶你們回故鄉嗎,這下子我走到哪裡都不會拋下你們了。」她凝視著翅膀上簌簌生長的黑色羽毛,語調惡毒而又凄涼。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被她吸食的族人靈魂在逼迫著她,恆露一次又一次地向著慕士塔格峰進發,哪怕每次都落得遍體鱗傷鎩羽而歸也不曾改變她的信念。我也曾經偷偷抓著她的衣服和她一起冒險,事後卻只記得讓人眼花繚亂的火光、排山倒海的風雪和鐵嘴銅牙的比翼鳥,讓我一次次在天旋地轉中喪失神志,一門心思死死摳住恆露的肌膚才沒有掉進萬丈雪谷中去。我不知道在經歷過那樣恐怖危險的旅程後,恆露怎麼還會有勇氣繼續下一次註定失敗的征途。

可惜,我沒有辦法問她、安慰她或是勸說她,我只能痛苦地看著她獨自承受旁人難以承受的痛苦,有時候寧可她真的灰飛煙滅也不要再在這樣的無間地獄中受苦受難。

所以你們可以想像,我是多麼感激程青蕪和石憲的出現,哪怕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降妖除魔」。

多年不見,程青蕪仍然還是老樣子,歲月對於她來說不過是瞬息掠過面頰的風。石憲雖然看上去和她年歲相仿,卻一直恭謹地執著弟子之禮,低眉垂目面色沉靜。想來那次程青蕪將石憲帶回晉國治傷以後,就將他收為了座下弟子,怪不得一直無人點撥的石憲後來法力提高如此迅速。

他們師徒二人出現在慕士塔格峰腳下的時候,恆露正倚靠著一塊石頭養傷,她的翅膀再一次被結界的火焰灼傷,短期內連扇動都很困難。看到程青蕪和石憲,恆露蒼白的臉上露出輕蔑怨恨的笑,表面上一動不動,近在咫尺的我卻感受得到她一觸即發的戾氣和殺氣。

石憲輕輕觸碰到恆露的視線,立時躲避一般垂下頭去,身子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程青蕪見狀,低低地給他說了句什麼,石憲便受到鼓勵一般抬起頭來,伸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他刺了恆露一劍還不夠,一定要將她趕盡殺絕么?我的怒氣騰地爆發開來,不顧一切地朝著兩人所在之處跑去,聲嘶力竭地喊道:「住手,住手!你要殺她,先殺了我!」

然而石憲終究是聽不到的,他只是一步步慢慢地走過來,穿越我對他而言毫不存在的身體,尚未出鞘的寶劍在劍鞘中輕輕抖動。

恆露也站了起來,雖然傷勢讓她只能靠著石頭支起身體,可她眼中的氣勢卻絲毫未減。

我深知這樣下去恆露非吃大虧不可,急得腦中一片空白,只能不停地大叫「住手,住手!」可偏偏程青蕪站在遠處根本看不見我微小透明的身體,聽不見我從另一個世界發出的聲音,我只能用盡所有的力氣,儘力跑得離程青蕪近一些,更近一些。

眼看程青蕪青色的道袍越來越清晰,我剛要再度呼喊出聲,不妨身後卻傳來一聲凄厲的悲鳴,彷彿從天而降的重擔生生壓碎了一個人的肩膀,聽得我心中一悸,連忙回過了頭。

不是恆露,她依然保持著方才備戰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發出那聲凄厲哀號的人,是石憲——他此刻正跪在地上,深深地蜷縮起身子,握住劍柄的手劇烈抖動,那柄劍卻始終不曾出鞘。

「師父,我做不到,做不到……」石憲跪在沙地上,喃喃地道。

程青蕪嘆了一口氣,向著石憲走過去。路過我身邊時,我不失時機地抓住她道袍的下擺,攀爬而上。

「這次做不到,就下次吧,只是不能再讓這個妖孽肆虐了。」程青蕪說著,拂塵虛畫,頃刻間在沙地上畫出一個方圓一丈的圈子來,將恆露困在當中。

其實就算沒有這個結界,恆露此刻也沒有傷人之力了吧。看著恆露虛弱地重新跌坐下去,我心裡一痛,想也不想地在程青蕪耳邊大吼了一聲:「青姨!」程青蕪說過她也只有靠通心術才能感知我的存在,我只能賭湊在她耳邊的這全力一吼,能夠刺激她使出通心術來。

謝天謝地,程青蕪果然面色一凝,轉過頭來。她口唇不動,我卻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我說:「難為你居然找到這個地方來。」

這句話裡面包含的溫情讓我忍不住想要哭出來,只能抱著她的肩膀不斷地喊著「青姨、青姨……」指望喊軟了她的心腸,能夠放過恆露。

「我原本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了。」程青蕪說到這裡,看著失魂落魄的石憲道,「走吧,有些事情該做決定了。」

石憲跟著程青蕪翻上一座避風的山坡,即將下坡之時,忍不住回頭張望,卻正見恆露冷厲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又是一顫,伸手使勁地按了按太陽穴。

「今晚,我們就在這裡露宿吧。」程青蕪走到一條小河溝旁邊,升起了一堆篝火。

石憲不作聲,學著程青蕪的樣子在地上盤膝坐好,閉上了眼睛。

「你們要殺掉恆露嗎?」我趴在程青蕪肩上,忍不住問。

「對於鳥靈來說,殺掉它就是解救它。」程青蕪用心神回答。

「不是的!如果殺掉鳥靈,它聚集的魂魄就會灰飛煙滅,恆露也就不復存在了!」我大聲反駁著。

「正因為憲兒也不願意這樣,所以暫時才放過了那妖魔的命。」程青蕪張開眼睛望著石憲,目光裡帶著慈愛和讚賞,「他發了宏願,要凈化鳥靈體內的每一個怨魂,讓他們都可以轉入輪迴。不了此願,誓不成仙。」

「不!我不要一個輪迴轉世後的恆露,我想要的是恆露變成她以前的樣子!」我不顧一切地喊道,「石憲這樣發誓就很了不起么?他哪裡是愛著恆露,分明就是為了給自己成仙的履歷上貼金而已!」

「我知道你的執念,可是想要這妖魔恢複原身,實在不是我們的力量能夠辦到的。」程青蕪苦笑道。十幾年過去,她雖然容顏未變,口氣卻蒼老了許多,再不復當年潑辣的感覺,倒真的有點兒像個神仙了。

「不,一定會有辦法的……」我說到這裡,語氣弱了下去,心裡忽然明白我除了一顆愛她的心,卻是什麼力量也沒有,不由氣餒萬分,一時不知如何接下話頭。

四周寂靜一片,只有篝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

忽然,程青蕪霍地站起,快步走到盤膝而坐的石憲面前,伸指在他眉心一點,輕詫了一聲:「醒來!」

「啊!」石憲如夢初醒般驀地睜大了眼睛,額頭上冷汗簌簌而下。他張了張發白的嘴唇想要說什麼,卻一時沒有發出聲音來。「又魘住了?」程青蕪和聲問道。

「嗯,又夢見了鄴城裡堆積如山的屍體……那裡面有我的父王、兄長、族人……他們的臉血肉模糊,卻仍然瞪著眼睛朝我喊著:『報仇、報仇,讓漢人也嘗嘗滅族的滋味!』」石憲說到這裡。猛地抱住了自己的頭,「師父,一百萬羯人,整整一百萬人啊,都被漢人殺光了!中州歷史上何曾有過這樣慘烈的事情!我知道自己不能報仇,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那一幕!」

程青蕪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將手放在徒兒的肩上,傳達著自己的安慰。

「還有恆露。」石憲低著頭絮絮地說著,「我以為還可以像以前一樣,憑藉自己的念力把她體內的怨魂一個個凈化釋放,可是今天再次面對她,我才發現我做不到了,我再也無法對抗她散發的怨氣和戾氣,如果不是我死死按住劍柄不讓寶劍出鞘,恐怕我早已和那些怨氣混為一體,自己也會變成鳥靈的一部分了!」說到這裡,石憲的聲音顫抖起來,顯示著內心極度的彷徨和恐懼。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呢?難道就是因為恆露告訴你,她以前也並不愛你,只是想要利用你、吃掉你嗎?」程青蕪耐心地誘導著。

「我否認不了。那個時候我親眼目睹了羯人橫遭屠殺的慘狀,偏偏自己又無能為力,急痛之下幾乎瘋掉了。恆露卻猶嫌不夠,故意告訴我她曾經想要吃掉我的事實,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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