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十三、修羅場

天已經徹底亮了。

陽光照在兩敗俱傷的仙人和妖魔身上,也映在他們身邊那些死去的漢人農夫屍體。看樣子,鳥靈恆露已經漸漸從受損的狀況中逐漸恢複過來,而石憲那邊,卻似乎並沒有什麼起色。鑽入他身體的黑色怨靈彷彿毒蛇一般盤踞在他的心口處,靜靜地等待著,只要他抵禦的神志稍一渙散,就會伺機暴起,狠狠地咬開他的心臟。

石憲的臉色由方才的蒼白轉而有些發青,額頭上滾落的冷汗順著下巴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土地上,眼看再也無法支撐下去。猛然之間,那條黑色怨靈驟然一縮,化為一隻利爪,朝著石憲的心臟處狠狠地攫了過去!

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心想這下子石憲的心肯定會像個南瓜一樣被那隻爪子摘下來,不料就在這時,石憲忽然輕輕地喚了一聲:「大哥。」

這兩個字恍如一道閃電,讓原本氣勢洶洶的怨靈一震,張開的利爪就那麼生生頓住,卻在下一刻毫不遲疑地抓了下去。

石憲悶哼了一聲,痛得捂住胸口弓下身子,讓我再看不清那怨靈的動作。石憲輕輕發著抖,卻依然費力地說道:「大哥,我知道你恨——恨我,恨二哥,恨父王……我不願意為了幫你去殺二哥,讓你最終落得敗亡的結果。可我若是知道父王要殺你,我就是拼了性命也會來救你……我忘不了,小時候我騎的馬受了驚,是你救了我,自己卻被馬蹄踹傷……」

「笑話,怨靈的恨意僅憑几句裝腔作勢的話就可以消解嗎?」鳥靈恆露撐住自己受傷的翅膀,在一旁冷冷地嘲笑道,「石邃滿門都是死在他的親爹石虎手裡,他的恨有多深你根本就無法體會!現在他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報復的機會,你以為他會放過你嗎?」

「我確實無法體會,也無法理解……」石憲的身子弓得更低,劇烈地喘息著,撐住身體的手指都深深地插進了泥土裡,「可是大哥,既然你死得那麼悲憤痛苦,為什麼要把自己死後的靈魂也沉浸在恨意之中呢?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擺脫今世的宿怨,以清白寧靜之心重入輪迴……」

「他在騙你。」鳥靈恆露見石邃的怨靈似有所動。冷笑道,「石邃,你早已淪落為怨靈,失去了輪迴轉世的資格。石憲若是強行解脫了你,便要折損他一半的修為,你以前幾乎殺了他,還指望他會好心救你么?再耗下去,他靈力恢複,要將你剿殺便是易如反掌了!」

石憲沒有回應恆露的話,只是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包含著委屈和傷心,卻更多的是寬宏的慈悲。他緊緊地抿著唇,垂下頭,繼續痛苦地弓著身子跪伏在地上,捂住心口的手卻緩緩地放下來,五指屈伸,竟是開始捏出繁複的咒訣來。

「我不信你真要救他!」恆露這一次卻是對著石憲咆哮道,「你難道忘記了,是誰把我們逼上絕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我落得今天這樣人神厭憎的地步!是石邃,是石邃!殺了他,讓他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都難抵償我心頭之恨!」說著,鳥靈合身朝石憲撲了過去,尖利的爪甲朝著石憲掐捏咒訣的手狠狠抓下。

石憲就地一滾,狼狽地躲過了鳥靈的襲擊,手臂處卻已被抓得鮮血淋漓。然而他的手指仍在飛速地屈伸著,最終結成一個蓮花般的手印,在心口處緩緩盛放。

一縷陽光穿透手指的空隙落在石憲的胸膛上,盤曲的怨靈在陽光的照耀下緩緩淡去了原本的黑色,漸漸轉為透明,在鳥靈再一次襲來之際掙脫了石憲的身體,在半空中凝結出石邃高鼻深目的臉,再化為一束靈芒緩緩升入了高空。

鳥靈的翅膀捕捉不到那縷潔凈透明的靈魂,轉為向下一壓,頃刻間將虛弱的石憲打翻在地。尖利的爪甲掐住石憲的脖子,將難以反抗的人拖起來抵在一座殘垣之上,惡魔的眼睛閃爍著嗜血的紅光:「我說過,遲早我會吃了你。」

「我對你無愛也無恨,吃了我於你並無任何好處。」石憲淡漠地睜開眼睛,似乎對於自己的生死並不在意。

「可你以前明明是愛我的,愛到為了我不顧生死!」這句原本溫柔纏綿的情話,從恆露鮮紅的口唇中吐出來,沒有一絲柔情,只有惱羞成怒的指摘。

石憲艱難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妖異的臉龐,淡淡一笑:「你如果能變回原來的模樣,我就愛你。」

石憲,你這個混蛋!聽到這句回答,就算我明知道他是為了度化恆露,卻也忍不住大聲斥罵了一句,而恆露自己,又怎麼承受得了?

果然,轟的一聲,石憲身後的半截土牆經受不住鳥靈勃然爆發的怒氣,頓時崩塌下去。石憲趁勢滾離恆露的爪甲,邊咳邊道:「你不能殺我,咳咳……遲早我會找到辦法解救你的。」

「別給我做出一副普度眾生的模樣。」恆露盯著倒在塵埃里的人,眼神變幻,「我倒要看看,你解救得了誰!」說著,她走上前一把揪住石憲的衣領,扇動翅膀,竟帶著石憲騰空飛起!

我深怕他們這一去便音訊全無,下意識地在恆露擦身而過之時抓住了她翅膀上的一片黑色羽毛,便也隨著他們飛上了高空。

恆露飛行的目的地,是鄴城,矗立在荒野盡頭的,充滿著詭異死氣的鄴城。我緊緊抓著鳥靈的羽毛,遠遠地就看見鄴城城門上張貼著無數張硃砂書寫的血紅榜文,那就是冉閔赫赫有名的《殺胡令》:

「諸胡逆亂中原,已數十年。今我誅之,若能共討者,可遣軍來也。暴胡欺辱漢家數十載,殺我百姓,奪我祖廟,今特此討伐。犯我大漢者死,殺我大漢子民者死!殺盡天下諸胡匡複漢家基業,天下漢人皆有義務屠戮胡狗!冉閔不才受命於天道,特以此詔告天下。」

「看吧,這就是你們羯人的末日。」恆露幸災樂禍地對石憲笑道,「你當日既然說得出『亡國滅種』的狠話,如今就讓你看看真正的『亡國滅種』是什麼樣子!」說著,鳥靈大力撲扇著翅膀,飛上了鄴城的高空。

一眼望見身下的情形,我猝不及防地慘叫一聲,扭過頭緊緊閉上了眼睛——那堆在鳳陽門處如同小山一樣的東西,都是羯人的頭顱!它們有的橫眉怒目,有的痛不欲生,有的血肉模糊,而更多的,卻已在無情的冷風中腐爛!而縱橫鄴城最繁華的赤闕街和黑闕街上,橫七豎八地鋪滿了羯人無人掩埋的屍體。殺紅了眼的漢人們,手裡握著砍得卷了刃的柴刀,呼喝著衝進每一處羯人和其他胡人的家,把蜷縮在角落裡的男女老幼拖出來殺死,把所有值錢的東西搶了個乾淨,再把屍體上的頭顱割下來送到鳳陽門去領賞!

——這裡,還是我曾經那麼艷羨那麼依戀的鄴城嗎,分明就是魑魅橫行的修羅場!

一道道淺淡的白光忽然從石憲的指尖射落,彷彿從高空落下的急雨,卻因為相隔太遠而無法擊落暴民們手上的兇器。石憲卻像看不到這個結果一般,徒勞無功地耗費著自己的靈力,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滑落。

「去救他們啊,你不是慈悲得很嗎?」鳥靈恆露惡毒地抓著石憲又升高了一些,言語中滿是諷刺,「誰讓你剛才為了解脫石邃耗費了那麼多靈力呢?這下子,鄴城裡所有的羯人都會死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了。不過呢——」恆露嗤笑了一下,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讓石憲的視線逃不開趙國四方裊裊升起的怨魂和戾氣,「整個趙國現在都在殺胡人,不光是羯人、氐人、匈奴人,就算是高鼻多須的漢人他們也不放過。你剛才放跑的小羯人,遲早也逃不過被殺的命運……」

「如果當初,父王能聽我的話……」石憲喃喃地低下頭,嘴角的血痕慢慢擴大。

「可惜他就是不聽,還指示石邃想要殺掉你呢。你說你的父兄,是不是比豺狼還狠?」鳥靈嘻嘻一笑,在半空中打了旋,盡情地吸吮著從鄴城盤旋而上的諸多怨魂,黑色的翅膀越發豐碩充盈,光彩奪目。直到她吸食得饜足了,而石憲只是垂著頭再無動靜,鳥靈才心滿意足地盤旋而下,降落在一處無人的山坡上——恰是當初我將恆露救出鄴城後,我們在石邃的包圍下生離死別的地方。

看著恆露眼裡嗜血的凶光,我雖然知道她看不見我,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這一次,石憲是真的要被她吃掉了吧。

「我不信,你現在心裡會不恨。」恆露盯著石憲渙散無神的眼眸,語氣篤定,「你恨得越深,我吃了你功力便會越強。」「我不恨。」修道的人躺在地上,苦苦守護自己的心志,胸膛劇烈起伏,「我只是後悔,若是羯人能待漢人好一些,便不會發生今天的屠殺……我還後悔,當初聽見冉閔進鄴城的消息時,就應該設下結界將羯人保護起來……」

「你沒什麼好後悔的,要恨便恨我吧。」鳥靈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若不是我故意拖住你,又設計讓人刺傷了你,恐怕你還是能救出千八百人來,至少不會讓羯人絕了種。可惜啊,這些天僅鄴城殺掉的羯人就有十幾萬,整個趙國殺掉的更有百萬之數,你們羯人,是真正從中州消失啦!」

「恆露,當初朝廷待你們族人也算不薄,你為什麼……」石憲說到這裡,突然醒悟到什麼,不再說下去。

「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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