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十二、驚

程青蕪算好了日子,卻算不到還沒等到後天,我已經悄悄地離開了這座院子。當然以我的身形,想要走出這庭院十分困難,可一個人只要下定了決心離開,就沒有什麼能攔得住他。我走的時候正是深夜,原本昏睡的母親彷彿感覺到了我的離開,忽然睜開了眼睛。我站在黑夜裡凝視著她眼裡的淚光,沒有說話,而母親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朝我笑了笑,便再度閉上了眼。

我想旁人肯定猜不到我為什麼要離開。其實當我問程青蕪能不能讓恆露感覺到我的存在時,我的心早已絕望。我無法想像,當恆露真的感覺到我,問我「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時,我該如何向她解釋這荒謬的一切?我不是人,我只是一段感情,一段盲目、自私卻又始終如一的愛戀。我只能附著在別人的靈魂上,永遠沒有屬於自己的身份。

我是傅詠晗愛意的產物,甚至就是那愛意本身,自己卻失去了表達愛意的資格。什麼是幻滅的感覺?不是有人打破了你的希望,而是你發現你並不是想像中的自己。

我一直往北走,因為那是恆露所在的方向。就算以我的腳程不知要走多少年才能從晉國到達趙國,就算我根本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甚至是不是還活著,我還是向著她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饑寒,也不知疲憊,日夜兼程。途中有一個瞬間,我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陡然衰弱下去,就像影子被突如其來的光線沖淡,於是我明白——傅詠晗,我的母親,我的神,死了。

可是奇蹟一般,我並沒有完全消散,是不是當被創造之物也有了自己的意識時,他就可以擺脫創造他的神的掌控了呢?我積蓄著力氣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心裡閃過對傅詠晗那個女人的一絲哀傷。那個懦弱卑微的女人,可以說一輩子都被程青蕪照顧著,不論是前半生的愛情還是後半生的生活都拜程青蕪所賜。可是她的心裡,其實也是有傲氣的吧,否則這傲氣怎麼會感染了我,寧可做一個半路倒斃的野鬼也不願成為別人靈魂的附庸?

我究竟在路上走了多少年?十年,還是二十年?時間對我毫無意義,我只知道,只要我存在一日,我就會永不停止地尋找恆露。至於找到她之後能怎樣,我沒有力氣去想。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在路上行走的這些年幾乎是中州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候。石虎殺掉石弘後,忌憚石憲「骨肉相殘、亡國滅種」的預言,果然不敢稱帝,自稱「大趙天王」,石邃也如願以償地成為天王太子。可惜石邃仍然不如二弟石宣得石虎歡心,嫉妒之下竟然帶兵想要殺掉石宣,又刺傷了石虎派來的使者。石虎大怒之下,殺掉了石邃和所有的東宮官員,改立石宣為太子。可惜那個石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當了太子後竟然想要殺父自立,氣得石虎把他綁出宮外,酷刑處死,一家老幼也被石虎殺了個精光,連抱著他的腿痛哭求饒的年幼孫子也沒有放過。石虎殺了兩個兒子之後想起石憲臨去時的預言,心中又是生氣又是恐懼,沒有多久就病死了,在位十五年。

然而石憲的預言並沒有完結。彷彿真的被石弘一家的血咒籠罩,石勒一手建立的趙國陡然滑到了崩潰的邊緣。石虎死後一個月,剛即位的兒子隨即被另一個兒子殺掉,半年後,那個兒子又被另一個兒子殺掉。當這個骨肉相殘已成傳統的皇室仍在肆意踐踏他們的親人和黎民百姓時,漢人將軍冉閔領兵衝進鄴城,推翻了趙國。

對我來說,這些血淋淋的鬥爭太遙遠,哪怕其中有一兩個我認識的人,也遠淡得如同天邊的影子。若不是後來看到的那一幕,我甚至對那個不屬於我的世界裡改朝換代的民族沉浮不屑一顧。

那一天,我終於踏上了趙國的國土,巍峨的鄴城矗立在北方平原的盡頭,彷彿飄浮在半空中的仙境。然而與我初次見到這座城池不同的是,鄴城上空不再是以往湛藍的青天,而不知何時纏繞上了一層猩紅的霧氣,就像無數細小的血點飄浮在一起。更可怖的是,一種我無法分辨的聲音正從緊閉的城牆內散逸而出,嚶嚶嗡嗡聽不真切,卻讓我聯想起恆露最後用戒指招來的石弘一家的怨魂,大白天里也讓人毛骨悚然。

我忽然不敢再往前走。我害怕當我穿越那厚重的城門後,會看到昔日繁華的都城變成血池地獄,會看到赤闕街變成一片焦土,會看到那些屍體當中有恆露。

「小羯奴,往哪裡跑?」忽然,一聲暴喝驚破了乳白色的晨曦,緊接著,一個少年猛地從棲身的草堆上驚起,似乎眼睛都來不及睜開就下意識地往我所在的方向跑過來。從他鮮明的面部輪廓,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羯人少年,他身上的衣服雖然華麗精緻,卻早已撕破多處,蹭得污糟不堪,一看就是亡命逃竄了不少時日。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霎時間,彷彿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草垛後衝出來七八個手持鐮刀扁擔的農夫,都是漢人打扮。他們眼看那羯人少年如同健鹿一般逃開,紛紛呼喝著蜂擁追上,「冉將軍有令,只要斬下一個羯奴的頭送到鳳陽門,統統有賞!」

那個羯人少年雖然有些功夫底子,奈何饑渴疲累之下已是強弩之末,跑到離我不遠之處已是體力不支,頓時被一個農夫一扁擔打倒在地。眼看那些帶著兇悍之氣的棍棒鐮刀就要隨著落下,驚慌失措的少年帶著哭音叫道:「別殺我,我給你們錢,所有的錢都給你們!」說著,他一把扯開腰間的褡褳,滾出一地的銀錠首飾來。

「呸,以為有錢就可以活命了嗎?你這些錢哪裡來的,還不是從我們漢人身上盤剝去的!」為首的農夫一腳踢散了地上的金銀,順勢把少年踩在腳下,「前幾天你們還多威風啊,羯人搶劫漢人無罪,漢人若是傷了羯人就要滿門抄斬!看看這鄴城周圍百里,就是有錢也買不到糧食了!天災連年,你們羯人皇帝卻仍然只知道四處征戰,修建宮殿,強征宮女!若不是冉閔將軍揭竿而起,我們漢人都要被你們糟踐光了!」他轉頭對著其餘憤憤不平的農夫叫道,「大伙兒一起下手,打死了他把頭割下來送去鄴城,咱們一起平分賞銀!」

眾農夫盯著地上散落的銀錢,全都紅了眼,應聲朝著那羯人少年掄起兇器。那少年一邊竭力掙扎,一邊嘶聲大叫:「救命,神仙,你答應過我——」

「如今趙國已是我們漢人的天下了,看哪個神仙會來救你……」

我沒有心思觀看這場結局註定的殺戮,繞遠了些繼續走我的路。耳聽得身後的少年發出一聲慘叫,我心中一悸,巴不得長出千萬隻手來齊齊把耳朵捂得嚴實些,卻不料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住手!」

我愕然定住,忍不住轉回身,定定地看著那個獨一無二要成為我宿主的人——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從昔日的蒼白少年成長為丰神俊朗的青年,眉目間的抑鬱也散成了飄逸淡漠的仙氣,倒真真小有些神仙的模樣了。怪不得一出手就救下了瀕死的羯人少年,將幾個農夫定在原地。

「你走吧。」石憲將散落在地上的銀錢細軟攏進褡褳里,將羯人少年扶了起來。「不,我不走,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少年忽然一把拉住石憲的衣角,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恩公,看在你也是羯人同族的份兒上,救救我吧。幾天前,叛賊冉閔控制了朝廷,下了『殺胡令』,要漢人把我們羯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殺光,我家裡的人全被他們殺掉了,我再逃下去遲早也是個死……」

「趙國,終於落到這個地步了么?」石憲直起身,遙望著遠處被不祥血光籠罩的鄴城,眼中慢慢升起了悲戚之意,「這樣的國運,就算我奮力而為,也終究是阻止不了……」

「恩公,冉閔他們是要殺光所有的羯人,只要是高鼻深目的一概都不放過……」那個少年仍舊拉著石憲不肯鬆手,眼角的餘光卻在偷偷打量著石憲的神色,「我好怕……」

「別怕,只要我們活著,羯人就在。」石憲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頭,「我給你設下一個保護結界,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去鄴城看看能不能救出更多的族人……」

「好。」「小心!」

幾乎是同一瞬間,那個羯人少年和我不約而同地開口出聲。於他,無非是極力表現出他的可憐無辜,而我,則是忍不住對石憲出聲示警——就在石憲毫無防備之際,那個羯人少年已經將一把從靴筒中拔出的匕首既狠且准地朝他的背心刺去!

石憲終究是聽不到我的聲音。羯人擅長弓馬,饒是石憲神術通靈,倉促之間也避不開這毫無徵兆的凌厲一擊。

「你幹什麼?」石憲愕然轉身,我恰好看見他背心上深深嵌入的匕首,卻沒有絲毫血跡流出。

「幹什麼,自然是要殺你。」回答這句話的卻不是那羯人少年,而是一個我從未聽聞過的尖利惡毒的嗓音,「石憲,你的死期到了。」

「是你?」隨著石憲瞭然的目光,我好奇地朝著那不速之客望去——我首先看到的是一雙黑色的翅膀,幾乎一人高的肉翅,布滿黑色的羽毛,這種黑不同於雄鷹油亮的羽翼,沒有一絲光澤,暗淡得讓人的心也灰暗下去。黑色的翅膀下,是一襲紅色的長袍,不是鮮花與太陽般充滿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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