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十一、幻滅

第一個房間在母親所住院子的最裡面,門窗緊閉,黑得如同最深重的悲辛。等到程青蕪點亮了屋角微弱的油燈,我才看到房間里空空蕩蕩,只有一具長大的黑漆木匣——棺材。「這裡面躺著的,就是你『爹』——鄭倫。」程青蕪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我可以看看他嗎?」我不知怎麼有些不寒而慄,怯生生地問。「沒什麼好看的,現在只是一具白骨而已,他死了二十年了。」程青蕪停頓了一會兒,「他是和你娘從洛陽逃到建康的路上,被羯人殺死的。」

「你騙我。」我忽然福至心靈一般反駁道,「你說他死了二十年了,可我還不過十七八,他怎麼會是我爹?」「你一會兒會明白。」程青蕪的目光落在那具黑漆漆的棺木上,忽然嘆了口氣。

「你喜歡他,是不是?」我捕捉到她眼光中一閃而過的光芒,「你和我父母,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原先,是賣到你母親府上的侍女。」程青蕪看來是真的打算讓我知道一切,連這些不光彩的過往也沒有瞞我,「鄭倫還是個窮書生的時候,我幫他和你母親傅詠晗牽線搭橋,私定終身。這一切,不過是個很老套的故事。」確實很老套,而且這裡面的侍女還同時愛上了書生。我心裡嘀咕了一下,卻不敢說實話,只是敷衍著問:「後來呢?」

「後來傅老爺棒打鴛鴦,鄭倫不得不含冤負屈背井離鄉,連帶把懦弱無情的傅小姐也恨上了。等到他終於做了官,就想方設法整垮了傅家,致使傅小姐流落到了青樓之中。」我沒料到這個故事居然會這樣發展,忍不住好奇地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後來鄭倫鄭大人重新見到了傅小姐,傅小姐居然沒有認出他來,一心一意想找他依託終身。」程青蕪有些蒼涼地笑了笑,「原來年少時的承諾都經不得考驗,反倒是兩人快到了中年,竟然真的生出愛情來。為了讓他們能夠拋開以前的恩怨過上幸福生活,我給了傅小姐一株忘憂草,她吃了之後果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脫籍從良,只可惜鄭倫最後死得早了些。」

從程青蕪有些空茫無奈的眼神中,我不相信她在我父母的故事中僅僅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那些往事中究竟還有多少糾纏、多少曖昧她沒有宣諸於口?可是我此刻並沒有多少心思去探究他們的感情糾紛,只是問:「可是這些和我有關係嗎?和恆露有關係嗎?」

「你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東西,若不是為了你父母,我才懶得為你耗費精神。」程青蕪毫不客氣地說著,掀開帘子帶我進了第二個房間,「看吧,這裡的一切就和你切身相關了。」

這是一間畫室。房間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和諸多顏料,畫案旁的木架上還擱著幾卷畫軸。而正對著畫案的牆壁正中,則掏空鑲嵌著一個木龕,木龕里放著一支燒了一半的蠟燭。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看不出這裡和我有什麼關係。程青蕪看出我的疑惑,卻沒有作聲,只是點著了木龕里的蠟燭。然後她走到蠟燭和畫案正中,畫案鋪開的宣紙上恰好投射下來她的影子。

我奇怪地看著她的舉動,猜不透這個古怪的道姑究竟要做什麼。然而下一刻,當我的目光落到雪白的宣紙上時,難以置信的情景讓我忍不住尖叫起來——程青蕪被燭火投射在宣紙上的影子,並非人形,而是一隻狐狸!

「知道了吧,這不是一般的蠟燭,它能照出人的靈魂——是我送給你娘傅詠晗的。」程青蕪笑了笑,「不用奇怪,我母親是狐仙,我也是狐仙。」

「怪不得我爹不喜歡你。」我說出這句話之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可是事實就是如此,人怎麼會去喜歡一個妖怪呢?狐仙就算沾了個仙字,也終究是畜生道啊。

「你是這麼想的?」程青蕪古怪地笑了笑,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發怒。可是這個笑容卻彆扭得讓我心裡不安,彷彿穿透了我的身體,讓我整個心裡都涼颼颼的,倒不如她發脾氣把我關在葫蘆里好了。

「你送她這種蠟燭做什麼?」我不敢和她再糾纏於這個問題,連忙換了個話題,聲音卻依舊是顫的。一種無名的恐懼從我心頭升騰而起,我不知道如果我站在蠟燭前面,宣紙上映出來的影子會是什麼樣子。

「蠟燭照出的影子不僅可以幫你娘畫出客人的肖像,還可以把客人的靈魂抽取一部分,當然,分量恰好不會害人性命,最多今後身子弱一些,也沒有人會懷疑到這上頭。」程青蕪走到畫案前,輕輕摩挲著宣紙道,「你娘就是靠這個畫館維持生計,搜集靈魂碎片,指望著能夠拼湊出一個完整的靈魂來,卻尚未成功就消耗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拼湊出完整的靈魂來,為了誰?」難以名狀的恐懼越發濃烈起來,我隱約預感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不想再聽,卻又忍不住不聽。

程青蕪沒有回答,一隻手托著我,一隻手抖開了放在書架上的一幅畫軸。「刷啦」一聲,長長的畫軸從書架上垂直展開,直落到地面上,彷彿一個隱埋了多年的真相,就那麼猝不及防地打開在我面前。

這是一幅我無比熟悉的圖畫——層層疊疊的山巒、虯枝勁節的古木、輕嵐薄霧、飛瀑流泉、竹籬茅舍……還有坐在院子里品茶吟詩的父母親、梳著抓髻與同伴在菜花地中抓蝴蝶的我……這是我誕生的地方,是我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存在的地方,可它為什麼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畫紙上,活靈活現得妖異無比?

還未等我醒過神來,「刷啦」一聲,程青蕪又打開了一卷畫軸。這一次,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慘叫一聲捂住眼睛蜷縮下去——那畫面上展現的,正是我們一家三口在荷塘中泛舟採蓮的情景,那上面的我,赫然就是我現在的少年模樣……

「這些,到底是什麼?」我不敢再看,失去力氣一般虛弱地問著。

「這些,就是你的本源。」程青蕪冷靜得有些冷酷地道,「鄭倫和傅詠晗並未生有一男半女,他死之後,傅詠晗收集靈魂想要復活他之餘,畫下了她腦中一家三口共享天倫之樂的情景,一得空閑便守在畫前喃喃自語,就彷彿鄭倫未死,他們之間真的有一個孩子一般。二十年來,她就是靠著這種白日夢支撐著自己活下去,不惜逆天悖德損人害己,也要圓了她心中的夢境。這種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一點一滴地將自己的精神力滲透進了畫卷之中,競意外地賦予了你存在的意識。這一點傅詠晗原本自己也未曾察覺,是我無意中看見這幅畫,感受到它中間漫溢的不同尋常的念力,才發現了你……說她是你母親也不錯,原本就是她賦予了你生命,只是這種創造的方式匪夷所思,我以前也從不會相信僅憑意識就可以創造出新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不過是一個半瘋子憑空想像出來的?」我出聲打斷了程青蕪的感嘆,尖銳地道,「我倒是覺得,你這番話才更像一個瘋子。」

「我知道你一時間難以相信。」程青蕪站在我面前,神色憔悴而冷肅,「可是你無可否認,尋常人有哪一個能看得到你、聽得到你?難道你沒有發現,我和你娘與你對話時連口唇都沒有開啟,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同你說話,只是用心神與你交流而已!你根本,就只存在於傅詠晗這個人的腦海中,就算可以脫離她而存在,也斷斷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若非我修鍊了通心術,也絕不可能從傅家姐姐的想法中感覺到你。」

「不,你騙人,這樣荒謬的事情,也虧你能夠編造得出來!」我使勁捂住耳朵,卻驀地發現程青蕪的聲音果然不是來自我的雙耳,而竟生生地從我腦海中如同浪花一樣奔襲而來,不南驚恐得大喊一聲,使勁蜷起身子縮在屋角。

「我沒有騙你。你不過是傅詠晗的一個夢想,一段執念,而這一切,都源於她對鄭倫的愛。」程青蕪有些蒼茫地笑了笑,似乎對自己這個說法有些不滿,卻也不再更正,「是她深厚的愛戀賦予了你生命,將你塑造成她所想要的那個樣子,還繼承了她盲目的痴情與專一。所以你才會自然而然地通曉人事,可以一夜之間從這幅畫中的垂髫小童變成那幅畫中的青春少年。這就是痴心女人的偉大之處,卻也是可悲之處,從你誕生的一刻,就註定你除了對一個人單純的愛戀,再不會有其他的理智與情感。」

「不,我沒有……」我想要反駁這個殘忍的道姑,想要告訴她我除了對恆露的愛,還會高興,還會恐懼,還會生氣,還會同情,可是這些情感是那麼微不足道,以至於我甚至無法確定它們是否真的存在過,便連說出口的勇氣都失去了。程青蕪說得對,我除了對恆露的愛,一無所長,亦一無所有。我不是神子,不屬於他們的世界,甚至對於他們的世界而言,我只是虛無的痴念。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末了,我終於有氣無力地問。「擁有面對真相的力氣,你才能存在下去。」程青蕪蹲下身,讓我可以走上她平攤在地上的手掌,「你放心,為了你母親的心愿,我會儘力不讓你消失。」

「青姨,我知道你是神仙,那你有沒有辦法——讓恆露能夠感覺到我的存在?」我茫然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吐露出這個縈繞在心尖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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