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七、父子

那段呆在荷花池底的時日至今回想起來仍然讓我體會到度日如年的煎熬。我明明知道皇帝石勒死了,整個趙國宮廷甚至整個國家一片大亂,心裡著實憂心恆露的安危,偏偏那個石憲只是如同縮頭烏龜一樣躲在池底,半死不活地打坐療毒,時不時地還會昏倒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直把我幾乎活生生地急死憋死。好多次我就想乾脆撇下他自己飄到岸上去打探消息,可一想到那對我而言過於漫長的距離就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可要好好守著這具與我匹配的軀體啊,萬一什麼時候石憲突然斷了氣,我還可以利用程青蕪給我的最後一個時辰掌控這具身體,向恆露坦明我的心跡。否則若是在我往來的半路上這具軀體就壞了爛了,我還怎麼見人?

池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恍惚間一個月過去了。仗著修仙的底子,石憲居然一點一點地緩過氣來,不僅可以站立行走,嘴唇也從先前嚇人的烏紫恢複了正常的粉色。可是毒雖然排盡了,這個可惡的傢伙仍然不肯走出池底去,彷彿岸上潛伏著兇惡的巨獸,只有躲藏在這裡才會感到安全。

「你在害怕什麼?」我一心要他帶我出去,雖然知道他聽不見我說話,還是忍不住開口。

石憲抱著膝一動不動地坐在池底的石板上,連目光都是低低的,不曾望向外面光亮亮的天空。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一朵白玉雕刻的蓮花,晶瑩通透卻又毫無生氣。

我忽然極端厭煩起他這種半死不活的模樣,跺了跺腳:「算了,你既然一時死不了,我還是自己出去吧。」說完,我縱身從他肩上跳下,朝著日光瀲灧的水面飄去。

「別……別離開我……」石憲忽然慌亂地站起身來,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住什麼。「別離開我……」他喃喃地開合著薄薄的雙唇,話語中帶著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凄涼,「要是你也走了,我就真的只剩下一個人……」

我愕然地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孤零零站在水底的少年,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對我說話。他分明是看不見我的,否則他的目光不會四下游移,可是在這個空蕩蕩的水底下,他若不是對我說話,他就是瘋了。

我沒有應聲,也沒有動,略帶些殘忍的好奇觀察著石憲下一步的舉動。然而這個無趣的人什麼也沒有做,只是仰著臉站在原地,披散的黑髮如同水草一般在水底飄蕩。此刻的石憲,再不是原先趙國宮中堅韌而倔犟的少年,他只是一個風化了多年的紙人,輕輕一碰就會化作碎片。

算了,既然這個凡人如此需要我,我作為神子也不該和他計較太多。於是我壓抑著被人重視的喜悅,重新走回他的身邊,順著衣帶爬上去坐在他的肩上。

「謝謝你回來……」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低低地道,「看來我再不出去,真的就會失去一切。」

我聽不懂這句話,不明白對於石憲而言,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看他對我戀戀不捨的樣子,或許把我當成了護身的精靈?可是他哪裡會知道,我時刻虎視眈眈的,不過是他可以自由行走於人世的軀體罷了。

不管怎麼說,石憲終於拖著沉滯的腳步,從隱藏以久的荷花池底走上了岸。只是我們都沒有想到的,他的露面居然會引起趙國宮中的軒然大波。

先是幾個遠遠望見石憲的老太監嚇得面如土色,轉身就走,再就是宮女們扔下手中物事,驚叫著奪路而逃——我們所到之處,無不是一片恐慌。石憲原本不想理會他們的大驚小怪,卻不得不攔住跑得最慢的一個宮女的去路,和聲問道:「中山王在哪裡?」

「鬼,鬼呀!」那個宮女緊緊地用手捂住眼睛蜷縮起身子,體如篩糠地道,「不、不是我害死你的,不要來找我……」

「鬼?」石憲愣了一下,忽然釋然地冷笑了。喝下了皇帝石勒為石虎準備的毒藥,又消失了一個多月,被人看成鬼也算是很正常的待遇吧。更何況他現在全身水濕,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於是他什麼都沒有解釋,只是看著那個嚇得半死的宮女又問了一遍:「中山王在哪裡?」

「在……在銅雀台……」那個宮女抖抖索索還沒說完,石憲就轉身離開了。他的腳步急促又有些狼狽,倒像是真的有鬼在他身後追趕一般。

一路上沒有人膽敢阻止石憲,他也絕不東張西望,只是埋著頭盯著自己移動的腳尖,交叉相握的手指不住地顫抖。然而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卻看得分明,此刻圍繞在銅雀台四周的,早已不是平常見慣的披甲侍衛,而是一群群衣著妖異的羯人巫師、披掛整齊的漢人道士和手持禪杖的天竺和尚。

這三種截然不同的人站在一起,頗有不倫不類的感覺。我正奇怪他們怎麼會混在一起,一個手持黃幡的道士已搶先一步跳出來,指著石憲喝道:「兀那妖孽,還不快快停步!」

石憲一愣,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那聲「妖孽」稱呼的是誰,卻本能地停下來腳步。那道士拚命搖了幾下手中黃幡,見石憲絲毫不為所動,不由輕咦了一聲,手忙腳亂地查看手裡的寶器:「這個怨鬼竟然不受招魂幡轄制?」

「還是看貧僧來感化他吧。」一個高僧模樣的天竺人笑了笑,插上來對著石憲雙手合十,怪腔怪調卻又客客氣氣地道:「這位施主既然已登極樂,又何必留戀塵世盤桓不去?豈不知西方極樂世界諸樣美好俱勝今世?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鋪地。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種樂,同時俱作……」

「你這和尚啰哩啰嗦,那惡鬼哪裡聽得懂?還是看本尊的手段!」和尚還沒有描繪完西方極樂世界的精彩,一個滿頭插著野雞尾巴的巫師已雙腿蹬地跳上半空,雙手一翻,一盆黑紅的東西就盡數朝著石憲當頭潑下!

石憲一驚,本能地縱身閃避,卻躲得遲了些,袍角上淋淋漓漓地沾了些血紅腥臭的液體。那巫師眼看潑中,不由撐起威勢怒喝一聲:「你這惡鬼沾了本尊的黑狗血,還不快快灰飛煙滅!」

石憲一向平靜無波的眼中忽然掠過一絲怒意,他手指一攏,已經把一朵火花擲在袍角上,頃刻燃起一片白色的火焰。那巫師正興高采烈地看到自己法術奏效,冷不防石憲一抖袍角,數點白色火花盡數落在那巫師身上,直把他嚇得嗷嗷慘叫,滿地打滾才滅去衣服頭髮上的火苗。

那些和尚道士眼見巫師的狼狽模樣,不由嚇得後退一步,各持法器擺出防禦的姿勢,目不轉睛地盯著石憲,深怕他再出驚人之舉。

石憲卻只是站在原地,眼看著衣袍上沾染的狗血被焚燒乾凈,方才抬起頭對著戒備森嚴的銅雀台道:「我要見中山王。」他的聲音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平平淡淡,聽不出喜怒,然而在這鴉雀無聲的銅雀台外卻顯得異樣地震懾人心。

「現下不是中山王,是魏王了。」一個站在廊下的太監見無人應答,戰戰兢兢地道,「皇上即位,晉封中山王為魏王、丞相、大單于,各位公子俱都封王,就連您……也追封了代王呢。」

「追封?」石憲苦笑了一下,懶得再看一眼那些不斷變化陣法的和尚道士和巫師,只對著那個老實太監道,「告訴父王,我沒有死。我只要見他一面,就走。」

那個太監慌亂地應了一聲,閃身進了銅雀台。石憲仍舊只是站在陽光底下,濃而黑的影子一動不動地盤踞在他腳下,彷彿是對周圍一切都無聲嘲弄。這個時候,整個銅雀台毫無聲息,只有從荷花池附近吹來的風,帶著輕微的潮氣盤旋在每個人都耳邊。我坐在石憲的肩頭,看著那些表情各異卻又不約而同想要悄悄撤離的僧道法師,忽然感覺就是身處人群,也猶如置身荒漠。這也許便是石憲的感受吧,我倒是越來越和他心意相通了。

忽然,銅雀台第三層上的一扇窗戶突然推開了,頭戴金冠的石虎從窗戶里探出小半個身子,對著石憲微笑道:「你平安回來,為父心裡甚感欣慰。你要什麼賞賜,就說吧。」

「兒子不要父王的賞賜,只想請父王記得在銅雀台中對兒子說的話。」石憲望著高高在上連面容都藏在陰影里的父親石虎,方才獨對眾人的傲然彷彿全然散去,此時此刻倒真像是一個被父親的威嚴壓製得唯唯諾諾的孝子了。

「為父自然記得。」石虎皺了皺眉頭,顯然這句回答不過是敷衍。

石憲也看出來這一點,卻只是閉了閉眼睛,努力平息著自己的語調:「父王當日對兒子說,先皇駕崩後,父王必當全心全意輔佐太子登位,做大趙的忠臣良將。」

「本王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石虎的語氣里已經含著不容置疑的惱怒了,「怎麼,你想要質疑本王?」

聽著驟然疏遠戒備的語氣,石憲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父王記得就好。」然後他沒有向石虎行禮告辭,就轉過身朝宮門外走去。對於一個用法師來對付兒子的父親,一個佔據了皇帝寢宮的「忠臣」,確實又有什麼話可說呢?

作為現在趙帝國名義上的魏王、丞相,實際上的皇帝石虎之子,石憲就算再不得寵,待遇也比以前扣在皇宮裡作人質強了許多。他獲得了一套獨立的宅院作為自己的代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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