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六、毒

十月初,地處北方的鄴城已進入冬季,間或有細小的雪花盤旋而下,而整個鄴城宮殿中,也都燒起了溫暖的炭火。從太醫們的臉色看,冬天是對皇帝石勒最大的考驗,或許他已經等不到明年柳枝吐芽的時候了。

正當愁雲慘霧籠罩鄴城皇宮時,一道霹靂帶著凌厲的光芒從天邊直劃鄴城,震得王公大臣們心神俱散——中山王石虎進京了。

並沒有人告訴石憲他父親到來的日子,他也彷彿毫不知情一般從不對任何人問起。除了我,沒有人知道石憲幾乎每天都要冒險穿過宮廷禁衛的崗哨,偷偷潛進石勒所住的銅雀台外,在角落裡一伏就是幾個時辰。這種費力而愚蠢的做法讓我不以為然卻又無法阻止,心中頗為後悔為什麼當初不拋開神子的驕傲和矜持,找個機會附著到恆露身上去,就算下作無恥,也好過陪著石憲這個獃子像只爬蟲一樣龜縮在角落裡,因為一點風吹草動而驚駭不已。

幸虧吸食了不少日子的雲氣,石憲身輕如燕,守候了七八天僥倖沒有被禁衛發現。而中山王石虎,也終於布置好一切,找到機會入宮面聖了。

雖然不是自願,我耳朵里畢竟塞滿了石虎的名字,自然對這個暴虐如猛虎狡猾如鷹梟的人充滿好奇。等到終於見到真人,不能不說有一點點失望,若論威武霸氣,他不如石勒,若論精明城府,卻又不如石勒手下那幫口蜜腹劍的漢人大臣。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轉瞬即逝的光芒,那是睥睨天地奪取一切的慾望,這種光,或許以前在石勒的眼中也能看到,也燃燒得更加熾熱,但是石勒畢竟是老了,得到了,也就倦了。

「王爺,陛下吩咐,讓王爺獨自覲見。」一個老太監望了望石虎身後頂盔貫甲的隨從,小心翼翼地稟告。

「父王……」石虎身後一個眼睛細長的年輕人猛一皺眉,手扶劍柄就站出了一步,後來我知道,這個人就是石虎以荒淫暴虐聞名的兒子石邃,他與弟弟石宣號稱石虎最為得力的左膀右臂。

「退下。」石虎沉著臉朝石邃擺了擺手,又解下腰間配劍交到老太監手裡,方才一撩衣袍前擺跨進了銅雀台美輪美奐的大門之中。

與此同時,隱藏在角落裡的石憲輕輕騰起身體,彷彿一道輕煙從銅雀台側面的窗洞里竄了進去。

銅雀台有殿室一百二十間,平時作為石勒的寢宮,內有女眷無數。然而此刻由於深怕驚擾到皇帝的病情,竟然一點聲息也無。我盤坐在石憲肩頭,只聽得到一個人不急不徐的腳步聲緩緩朝銅雀台深處的寢殿移去,那空曠的迴音無端端讓人心頭髮緊,彷彿四壁埋伏的無數刀兵都隨著這腳步的振動而嗡嗡作響。

石憲輕輕提起身體,腳不沾地地朝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追去,沒有引起一絲響動。我側頭看著他凝重的表情,忽然不明白這個孤僻的少年此刻冒險進來,究竟是為了做什麼。

終於,憑藉風一般輕靈的盤旋,石憲繞到了石虎前方。他顫抖著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緩步從蜀錦流蘇帳後面走出,無聲地跪倒在石虎面前:「父王請留步。」

石虎顯然被這空蕩蕩的宮殿中突然冒出來的人影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手指習慣性在腰間一抓,才猛地想起佩劍已解,不由沉聲喝道:「來者何人?」

「不肖兒石憲。」石憲沒有料到父親一時竟認不出自己,怔了一下,唇邊浮起一縷苦笑,「這裡殺機四伏,還請父王迴轉。」

「你是石憲?」石虎狐疑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兒子,目光閃爍,彷彿一剎那間便轉換了無數心思。我看得出他對石憲的話語並不信任,甚至懷疑他不過是皇帝為了試探自己故意布下的棋子,於是打個哈哈笑道:「小孩子胡說些什麼,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當然要親自探望陛下的病情。」說著,他絲毫不曾表現出任何久別重逢的父親模樣,徑自繞過石憲朝內里的寢殿走去,然而那一身緊繃的防禦姿勢卻逃不過我神子的注意。

石憲閉了閉眼睛,也不知如何動作,竟然一下子又跪在石虎面前,將他去路攔住。眼看石虎面露驚疑之色,石憲伸手在周圍畫了幾個符咒,頓時形成一個透明的結界,將父子兩人包裹在其中。

「你要幹什麼?」石虎發現自己被困,又驚又怒,抬腳就朝石憲踢去。

「兒子只想問父王一句話。」石憲跪在原地,眼看著石虎硬生生地收了姿勢,平靜地道,「這是兒子布下的結界,外界之人無法聽見我們的對話,所以兒子想要的只是父王的一句真話。」

「好,你問。」石虎無可奈何地道。

「若是陛下駕崩,父王會怎麼做?」

「怎麼做?自然是全心全意輔佐太子登位,做大趙的忠臣良將。」石虎毫不猶豫地說到這裡,語氣忽然有些傷感,「難道連你也懷疑為父的忠心么?你看就算明知這銅雀台中刀兵四伏,為父還是解劍前來獨自覲見皇上,這難道還不夠么?」

「兒子自然相信父王,只是擔憂父王的安危而已。」石憲鬆了一口氣,緩緩磕頭,「請父王恕罪。」

「好了好了,自家父子,講這麼多虛禮做什麼。」石虎說到這裡,伸手把石憲從地上扶起來,哽咽道,「皇上若是真要殺我,我也無話可說。倒是你在宮中受了不少苦,為父都沒有來得及補償你……」

「有兒子在,定然不會讓父王有事的……」石憲輕輕掙脫了石虎的手,解開結界,默然轉到他身後,「父王進去吧。」

「好。」石虎答應著邁步往前走去,沒有看見身後石憲竟然因為他一句溫言寬慰而落下淚來。我詫異地看著彷彿從來沒有情緒的石憲流下眼淚,心中總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只能任憑石憲帶著我走進皇帝石勒的寢殿去,隱隱差異石憲為何如此大膽不宣而入。

走進寢殿便看見石虎已經跪在御床之前,而石憲剛一邁進門檻也默然跪在一邊。殿中飄散著濃重的藥味,每個侍從宮女都小心地低著頭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有我可以昂起頭肆無忌憚地打量御床四角銜著五色流蘇的金龍頭,還有御床上半躺著的病入膏肓的皇帝石勒。

石憲出現的時候,石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什麼表示,只是靜靜地用他見慣了殺戮的冷酷眼睛看著面前俯首跪地的石虎,半晌才道:「季龍,朕待你如何?」

「皇上對臣恩重如山!」皇帝雖然垂死,但多年積威之下,石虎仍然頗有畏懼,鄭重答道,「臣自幼喪父,多虧陛下一家收養才能活到今天。」

石勒沒有答話,這種沉重的寂靜彷彿把人扣在一口大鐘里,窒悶無比卻又不敢掙脫,似乎輕輕一動就會引起軒然大波。石虎的汗水從額頭上滾滾而落,順著下頦一滴滴地打在地板上。半晌,皇帝才輕聲嘆了一聲:「可是太子還是太年輕了啊。」

「陛下春秋正盛,只要靜心調養,必然能龍體康愈。」石虎心知此時箭在弦上,自己每一句話都事關生死,當下叩頭道,「臣此番入京,就是為了能親奉湯藥伺候陛下,哪怕割肉為引也在所不辭。」

「朕不用你割肉做藥引。」石勒冷笑了一下,放在被子上的手指輪動了幾下,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指著桌子上一個描金細瓷碗道:「聽說古人伺候君王父兄,都要親嘗湯藥,季龍就把那碗葯替朕喝了吧。」

這句話一出口,就連我都猜到那碗湯藥里多加了什麼,石虎更是緊緊捏住了藏在袍袖下的拳頭,原本僵直的身體微微動了動,彷彿隨時會一躍而起。

「怎麼,季龍不肯喝么?」石勒皺了皺粗黑的眉毛,眼睛裡閃過冷酷的殺意,彷彿一頭伏卧的雄獅,雖然年邁體衰,卻依然能隨時隨地給予最強大的敵人致命一擊。整個寢殿的氣氛驟然如同暴風雨前夕,彈指間便會電閃雷鳴,天翻地覆。

「皇上,」就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刻,一直默不作聲的石憲忽然膝行幾步,誠懇地道,「我父王身為人臣,自然該為皇上嘗葯,但石憲身為人子,懇請皇上准我代替父王為皇上嘗葯。」

「你?」石勒沒有料到半途會橫生出個石憲,不悅地驟起眉頭。

石憲卻似乎沒有注意到帝王之怒,徑自說道:「石憲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只求一表我父親的忠心。」說著,他趁皇帝阻止的話尚未出口,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走到桌前,端起那隻描金細瓷碗把裡面黑色的湯藥一口喝了個乾淨。

「你退下吧。」石勒若有所思地看著石憲大膽的舉動,忽然閉著眼睛揮了揮手,轉向石虎嘆道,「季龍,你養了個好兒子啊。」

「請皇上恕罪!」石虎偷偷放開了衣袍下暗藏的甩手響箭,如釋重負一般放鬆了一直緊繃的肩膀。

石憲復又跪下,朝皇帝和父親各自磕了一個頭,轉身走出了寢殿。他腳步極快,卻已不復先去的輕靈,半路竟然撞到了門框上。離石勒的寢殿尚未走遠,焦急的石邃已一步跨了過來:「裡面情況怎麼樣?」

「父王沒事了……」石憲用儘力氣吐出這幾個字,也不理會石邃為何敢擅自闖入銅雀台內,一路跌跌撞撞地跨出殿宇,往銅雀台東面的荷花池而去。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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