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三、天下至美

程青蕪總算沒有惡毒到家,離開了皇帝石勒之後便拔去了葫蘆塞子,讓我可以大肆窺探宮城中的景色。其實我也能夠脫離了葫蘆自由行走,只是人小腿短,比烏龜快不了多少,只得委屈窩在那道姑腰間的葫蘆里,心裡只當她跟羯人騎士所乘的馬匹差不多。

宮城中除了供奉祖先的宗廟,主要建築便是聽政殿和文昌閣,作為皇帝辦公的所在。文昌閣西面是內苑,鼎鼎大名的銅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就座落在內苑之中。

程青蕪胸有成竹,徑直帶著我就往內苑裡面走,好在之前她得了石勒的准許,倒也無人敢阻攔。沿著花木扶疏的石徑走了一陣,前方赫然一座高台,高達十丈,台頂鑄有一隻一丈六尺的銅雀,金光燦爛,展翼欲飛,而這座高台南北二側又各有一座八丈高台,無不精雕細刻,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銅雀三台,天下至美矣……」我正搜腸刮肚想要背誦兩句有關銅雀台的詩句,程青蕪卻腳步匆匆繞過三台而去,顯然心思並不在此。我猜想她一心直奔那個適合我的身體,倒也不敢抗議,只是拚命回頭凝望那三座美輪美奐的建築,差點把脖子都扭斷了。

銅雀台東面是一個浩大的荷花池,程青蕪走到池上的玉帶橋上便停住了腳步。我一看又是滿目荷花荷葉,大感無聊,卻又不敢催促程青蕪,只好百無聊賴地趴在葫蘆口,閉上眼睛打盹。

忽然,遠遠傳來一陣少年男女的嘻笑聲,顯見是為了爭採蓮花蓮蓬撩水嬉戲,我便忍不住睜開眼來,發現程青蕪也定定地盯著那群人,垂在身邊的手指不停地掐算著什麼。

畫舫漸漸從茂密的荷花中繞了出來,上面乘坐的羯人貴族無不衣飾華美青春年少,然而吸引我的卻是一個一身鮮紅衣裙的少女——就彷彿天上的太陽墜落在荷花池中,讓整個天地都陡然生色,卻讓她身周的每一個人都黯淡無光。

此時此刻,那個少女正立在船頭,指著湖心島旁一株罕見的金蓮雀躍道:「快把船划過去,我要那一朵!」

「小姐,那裡淤泥很多,船劃不過去呢。」艄公為難地道。

少女一聽,臉色立時沉了下來,嘟著嘴悶悶不樂地走回船艙里坐下。我看到這裡,差點按捺不住就想從葫蘆口跳下去,摘下那朵金蓮以博她一笑。然而還不等我做好這白日夢,已有一個眉目軒敞的華服少年向那紅衣少女笑道:「這有何難,讓石憲下船去摘好了。」

「對呀,聽說石憲你有些古古怪怪的本事,去幫我摘了那朵蓮花來,下次太傅打你板子的時候我就幫你求情。」紅衣少女當即將視線轉到畫舫的角落裡笑道。

我此刻才注意到畫舫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青衫,比起同船神采飛揚的同齡男女,越發瘦伶伶地像根蘆葦。看他之前不言不動,雙手也只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想必是個不太合群之人。

不出我所料,這根叫做石憲的蘆葦連聲音都是冷漠平板的:「我沒有什麼古古怪怪的本事,也不用你幫我求情。」

「恢哥哥,你看他……」紅衣少女氣哼哼地轉過頭,朝坐在身旁的華服少年求援。

「石憲,你以為你父親是中山王石虎,手握重兵,就可以不聽我們的話嗎?」那華服少年有心在紅衣少女面前一展威風,當即站起來對著石憲硬聲道,「濮陽侯石憲,本王命你即刻下船去給恆露摘金蓮,你敢抗命不遵?」

原來她叫做恆露。我心潮澎湃地想著,暗暗大罵那個石憲不懂風情,在這樣的佳人面前居然還是一副藁木死灰的模樣。

「是。」石憲這次不再反抗,在眾人幸災樂禍的眼光中走到畫舫一側,撩起衣衫前襟就跳下水去。

水並不深,只是沒到了他的胸口。石憲小心翼翼地朝著前方搖曳的金蓮邁步走去,卻驀地停下了腳步。

「快啊,你磨蹭什麼?」畫舫上尊貴的王爺公主們齊聲催促著。

石憲咬著牙不作聲,也不動作,然而身子卻逐漸往下沉去,池水漸漸向上淹沒了他的肩膀,直至淹沒了他的下巴。

「不好,侯爺是陷進淤泥里去了!」艄公猛地醒悟過來,驚惶失措地叫道,「二王爺,快……快命人去救……」

「羅嗦什麼?」畫舫上領頭的二皇子石恢朝艄公怒喝了一聲,「午膳時間到了,還不開船回去?」

「是……可是侯爺他……」艄公還待開口,石恢已一耳光將他抽到一邊,「開船!」

畫舫果然重新划動起來,距離陷在水中的石憲越來越遠。眼看池水已快要淹沒石憲的鼻尖,而他仍舊像死人一般不言不動,紅衣少女恆露忍不住扶住欄杆探出身子叫道:「石憲,只要你求饒,我們就救你出來。」

「恆露,別理他,我們整了他這麼多次,他哪回真正出過事?」石恢在一旁不以為然地道,「有些人天生賤命,哪裡那麼容易就死了呢。」

畫舫漸漸隱入茂盛的荷花枝葉中,我再努力睜大眼睛,也看不到那襲燃燒了我的紅衣了。整個荷花池又恢複了寧靜,連一點欸乃的水聲也消失殆盡。等我終於從恆露的音容笑貌中回過神來時,我才發現石憲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點烏黑的髮髻。

「唉,想不到最終找到的果然是個羯人。」程青蕪自言自語般道,「要不要現在救他呢?」

「什麼?」我原本想爬上葫蘆口騎坐在上面,聽到這句話差點滑落下去,「青姨,難道那根淹了個半死的蘆葦杆子就是要給我找的身體?他根本就不是我喜歡的樣子,我不要我不要!」

「不要也行。」程青蕪扭頭看了看我,輕鬆地道,「我們還可以等下一個合用的身體出現。」

「要等多久呢?」我忙問。

「也不算久,二三十年吧。」

「啊!」我當即慘叫一聲,讓我再過二三十年這樣居住在葫蘆里,動不動就被程青蕪關禁閉的生活,或許還可以忍受,但是一想到紅衣恆露和其他凡人一樣,二三十年里看不到我聽不到我,還不如讓我死了的好。「不幹不幹,青姨,我寧可要他了,哪怕他是羯人,哪怕是那麼麻桿一樣的身體我也要定了!」

「好了好了,就依你。」程青蕪被我吵得頭痛,只好從白馬尾鬃製成的拂塵上拔下一根馬鬃,伸手輕輕擲出,那根馬鬃便迎風一抖化作十數丈長的絲繩,鑽進了淹沒石憲的地方。

程青蕪輕輕叫了一聲「起」,白色的絲繩立時回抽,帶得繩子末端捲住的人形落在荷塘旁的草地上。眼看石憲睫毛微動吐出幾口水來,程青蕪帶著我悄悄躲到了樹後,「這孩子確實有些不同尋常,我們且偷偷看一看。」

就算程青蕪不說,我也覺出石憲的古怪來。他撿回來一條命後竟連一絲驚訝惶惑也看不出來,徑自擦去臉上的水珠,爬起身拖著滿是泥水的步子,朝著偏僻的宮城西北角走去。

以程青蕪的法力,石憲當然無法發現我們跟隨在他身後。他對腳下的道路熟悉得很,三轉兩轉便走到一處年久失修的宮牆前,伸手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屋子裡陳設很簡單,除了床榻矮几幾乎沒有長物,卻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石憲站在門口,脫掉了鞋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拖泥帶水的衣衫,伸手將它脫了下來,拋在屋外的石階上。然後他就這麼赤著瘦骨嶙峋的上身走進屋中,點燃了屋角的油燈,再舉著燈盞走了出來。

此刻正是午後,陽光充足,因此我和程青蕪都猜不透他點燈的用意。卻見石憲蹲下身,一手拎起臟衣服臟鞋子,一手將油燈的燈焰湊過去,衣服便倏地騰起白色的火光來。

我吃驚地看著石憲燒衣履的舉動,心想看他屋裡的陳設,哪裡還能找出多餘的衣服來,莫非他日後便打算這樣光著身子赤著腳走來走去么?然而我很快便看出了端倪——那堆衣履上雖然火光熊熊,衣服本身卻沒有一點損害!果然當火焰滅去,石憲伸手提起衣服用力一抖,原本臟污的青衫已然恢複了潔凈,那簌簌而落的灰燼分明只是污垢而已。

「原來他也會一點法術,否則怎麼在這宮裡自保?」程青蕪輕輕嘆息了一聲,「小東西,看來這個身體可不那麼容易搶過來呢。」

我原本就不知道怎麼搶別人的身體來用,此刻聽程青蕪這麼一說,更是沒了主意,只好囁嚅道:「再看看吧。」

石憲將乾淨衣服穿好,套上鞋子,便走到牆根去盤膝坐下,把濕透的頭髮披散開來。他搬開面前樹根處的石板,伸手從地洞里掏出一塊拳頭大小半透明的石頭來,伸手在上面不知畫了什麼符號,那塊石頭上便裊裊地升騰起白色的煙霧。石憲湊過去把臉籠罩在這白色的煙霧中,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吸著,瘦削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居然懂得吸食雲母中蘊含的雲氣精華,這小子看來是在修行神仙術了。」程青蕪與其說是自言自語,不如說是解釋給我聽,「不過看他衣食無著,縱然能憑藉雲氣保持神清骨秀,卻到底太荏弱了些。」

我沒搭話,只是怔怔地盯著雲母中升騰而起的白煙,心中猜測這雲氣吸食起來是個什麼滋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