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界 一、神之子

我有一個秘密。

我是神的孩子。

當然,從我發現這個秘密開始,我就從未把它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我的父親母親。不過我猜他們知道我發現了這個秘密,因為他們就是神,神應該無所不知。既然如此,他們不提,我也不提。神與神子之間應該是心照不宣的,不是嗎?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這個秘密的,就像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學會了思考。那個時候我們家住在一個寧靜的小村莊裡面,村子背後是層層疊疊奇峻秀麗的山巒,清淡的薄霧環繞在山巔,最終化為一道流泉從山脊汩汩而下,潤澤了從山頂披陳到村莊邊緣的樹林。而那些樹木,更是無不虯枝勁節,每一株都可以成為一片園林中最出挑的景緻,每一片樹葉上都彷彿跳躍著七彩的光斑:曙紅、金黃、黛青、石綠……這一切美景,都和父親筆下的那幅《秋山暝色圖》異曲同工,彷彿父親只是把畫筆朝著虛空揮灑,就創造出了那一片深邃寧靜而又鮮潤多彩的風景。

村莊里似乎只有稀稀落落七八戶人家,雖然住的都是竹籬茅舍,卻無一不談吐溫雅,舉止脫俗,成日里行的都是採藥、撫琴、飲酒、吟詩、讀書、下棋等等雅事,從無一人為家計發愁。當然我只是個孩子,更是不用發愁的,母親在後院里養了小雞小鴨,父親也常常從門前小溪中釣上大魚來,我所做的便是撲完黃蝶放完紙鳶後回家享受天倫之樂,然後乖乖地聽父親給我講解經史子集。

很久以後我知道,這就是無數人求而不得的理想生活。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多少年,反正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而祥和。我從來不會問父母親我們是誰,為什麼住在這裡,將來會怎麼樣,我只是一個懵懂的孩童,永遠無憂無慮。

直到有一天——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影子出現在我的面前。開始只是佔據了遠山的一角,隨即以驚人的速度籠罩了村子外側的大幅山水,並逐漸往我們的村子移動而來。更可怕的是,那個黑影的輪廓分明是一個人,一個巨大無比的女人!那個時候我正和平日一樣,同一個梳著雙抓髻的同伴在菜地里撲蝴蝶,對面這樣驚異而恐怖的景象,我嚇得大聲叫喚,同伴卻聽而不聞般一片茫然,目光照舊落在不遠處的黃蝶身上。

我見他不可理喻,打算扔下他就往菜地旁的茅舍跑。這個時候父母親應該坐在一起品茶吟詩,也只有他們可以把我從眼前這匪夷所思的駭人景象中拯救出來。可是,與此同時我發現了一個更加可怕的事實——我跑不了,無論我怎樣咬牙努力,我都無法逃出這片小小的菜花地,甚至連我雙手舉起要撲向蝴蝶的姿勢都無法改變一絲一毫!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了我的心頭,我彷彿一個剛剛完成蛻變蘇醒過來的蛾子,想要破繭而出之時卻發現束縛自身的絲繭牢不可破,只能用盡全部的力氣做出扭動和掙扎。因為若是無法自由,便自有死。

我的垂死掙扎反而吸引了那個巨大黑影,它竟然徑自向我移動過來,堪堪我把籠罩在它的陰影下。我嚇得不敢再動,又突然想起整個村莊除了我誰都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只好努力保持原狀,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然而那個黑影看來是盯上我了,它籠罩在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身上。隨後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下來:「你是他們的兒子?」

她沒有說明「他們」是誰,但是我在一瞬間就明白,她說的是我的父親母親。於是我想起父親在書上教過我的那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故事,當即鼓起勇氣回答:「是又怎樣?」其實我還想做出一個更加英勇無畏的動作來,至少也要挺直脊背,可是我仍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姿勢,舉著雙手撲蝴蝶的動作連想想都覺得很傻很幼稚,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然而她沒有嘲笑我,只是奇怪地咦了一聲,影子越發朝我湊得近了些:「你居然會說話?」

我又不是啞巴,為什麼不會說話?我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於是我只是哼了一聲,表示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

她笑了起來,聲音清脆,雖然從天而降彷彿雷霆一般,卻也不讓人感覺刺耳。「居然還會生氣,真是奇妙啊。」她忽然止住了笑,嚴肅地問,「你從什麼時候感覺到自己存在的?」

這個問題委實太深奧了些,何況還有些貶低我的意思,於是我便色厲內荏地回道:「自然是從一開始便感覺到了。」

她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這種沉默讓我又有些畏懼,不知她後面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偏偏無論我怎樣努力睜大眼睛,都無法看清楚她的模樣,眼前始終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柔和光芒。就連她的聲音,也彷彿是隔著什麼傳過來,就像——就像我們處在不同的世界。

「如果你這麼聰明,那我問你幾個問題。」那個巨人果然沒安好心,一連串拋出些折磨我的問題來,「你是誰,你從哪裡來?為什麼這片地方景色從來不曾改變?為什麼你永遠不會長大?為什麼你無法自由活動?為什麼你剛才大聲尖叫,你的父母親卻還在安心喝茶而不顧你的安危?哈,我猜你連自己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都不知道,對不對?」

「我就是我,為什麼一定要有名字,一定要有歲數呢?」我硬著嘴殼子回答,「我能思考,所以我存在。」

「你這個樣子也敢自稱『思考』?」那個女人的聲音咯咯笑了起來,倒有些妖媚的感覺,「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神仙,是來啟迪你的心智的。你好好想想我剛才的問題,就能長大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想了她的問題就能長大,事實上我確實永遠是這個頭梳雙髻身穿小褂的頑童模樣,總是無法像父親那樣長身玉立衣袂飄飄。可是就在我正要開口問她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目光芒乍然從遙遠的天邊亮起,一個聲音帶著怒氣喝道:「程青蕪,你給我出來!」

「不好,被發現了。」跟我說話的女巨人輕輕哎喲了一聲,黑影慢慢從我們的村莊上空退去,「再見,小東西,我會再來看你的。你可要爭氣,一直都在哦。」

我怔怔地沒有回話,實際上我根本沒有聽懂她最後的意思。而且我聽出來,剛才那個喝退了女巨人的聲音,是母親的聲音。看來我原先猜測父母親是神果然是正確的,能夠一聲就把那可怕可惡的女巨人嚇跑,母親真是有本事。

那個叫做程青蕪的女巨人,抑或女神仙走了,可她的問題卻留了下來,並且深深地困擾在我的心裡,濃重的疑惑隨著歲月的流逝與日俱增。我究竟是誰,我從哪裡來,為什麼父母從來不告訴我?更可怕的是,我所處的世界為什麼沒有絲毫變化?歲月彷彿在我們所居住的村莊凝滯了,飄在半空的樹葉從不落地,遠處縈繞在山峰上的雲煙從不漂移,就連飛翔在我和同伴面前的黃蝶,也始終近在咫尺而永遠不能觸摸。這些事情,以前看起來是多麼理所當然,可是當那個叫做程青蕪的女巨人把它們當作問題提出來後,我就徹底地迷茫了。在這個沒有年月沒有季節沒有時刻的世界中,我只能靠著自己越來越多的問題來判斷自己正在不停長大。可是既然我的世界中從來沒有「時間」的觀念,我又是從哪裡懂得它的呢?

這些問題折磨得我快要瘋了。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大叫起來:「我不要再住在這裡了,我不要再撲蝴蝶了!我要長大!」這是我第一次向父母親提出自己的意見,可是他們仍舊坐在院子的迴廊下,言笑盈盈地喝著茶,彷彿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我站在菜花地里瞧著家的方向,身邊的同伴仍舊沒心沒肺地盯著蝴蝶,我忽然感到萬分的孤獨。

出乎我意料的是,冥冥中有人聽見了我的希望。似乎是一覺醒來,一切都改變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正和父母親一起泛舟在一片廣闊的荷塘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去抓身邊的蓮蓬,換來父母親愉快的笑聲。看著我們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樣,我一瞬間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他們親手安排。我的父母,是比程青蕪那個女巨人更加神通廣大的神靈,他們偽裝成普通人隱居在凡塵,卻又可以輕而易舉移換時空,創造萬物。他們安排我睡了長長一覺,等到醒來的時候,我們不僅搬了家,我也不再是原先無法長大的孩童模樣。雖然從荷塘的倒影里看不清自己模樣,可是我自然而然地知道,我此刻已經是一個十七八歲俊俏的少年郎。

程青蕪說得對,只要我多想想她的問題,我就長大了。可是儘管我長大了,父母親一樣對我諱莫如深,我也依然感到無比的空虛和寂寞。我的世界裡,沒有人能與我對話,沒有人肯回答我的困惑。我「自然而然」地懂得許多東西,可正是這「自然而然」的方式,更讓我感到恐懼不安。我就像一個不斷擴大的圓圈,雖然圈內的東西越來越多,卻越發戰慄于越來越廣闊的圈外的一切,那未知的世界,深邃、神秘、無邊無際。

我想要掙脫這種狀態,卻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於是我開始無比懷念程青蕪,期待她再一次出現。

雖然新的生活里依然沒有改變,沒有時間,我卻知道自己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程青蕪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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