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提攜玉龍為君死

「不用驚動開明君。」杜宇跨進相國府的大門,止住了婢僕們的跪拜,「我看看他就走。」

獨自走進相府內宅,杜宇熟稔地跨進了鱉靈靜卧養病的房間。每次探視他都是靜悄悄地站上一會,然後不留痕迹地抽身而出,甚至吩咐相府的僕從不要對鱉靈提及。

這次也是一樣。

鱉靈依舊在沉睡,平靜的表情似乎與清醒時並無二致,可杜宇卻看得出,他的眉頭,正難以覺察地微擰著。憑藉神人的直覺,杜宇知道鱉靈遇上了某種為難的事情,連睡夢中也無法釋然,然而他卻無法親口詢問。

默默地站了一會,杜宇轉身向門外走去。

「參見陛下。」碾冰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他,「陛下屢屢過來探望我夫君,臣妾不勝感激。」

「不必多禮。」杜宇面無表情地回答。自從在湔江大堤上被鱉靈察覺了自己的失態,他已更加刻意地迴避著碾冰。

「臣妾有要事回稟,陛下請隨我來。」碾冰欲在前面引路,卻見杜宇遲疑著不肯跟上,展顏一笑,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怕什麼?」

杜宇心中有些躊躇,腳步卻自然而然地跟隨而去,怔怔地任碾冰把他引入一間房中,看她掩上了房門。

「這裡還痛么?」碾冰關切地問著,手掌卻輕輕地蓋上了杜宇的右肋。

杜宇慌張地退了一步,卻感覺到一陣暖意從碾冰的手中傳來,讓他漸漸喪失了力氣,竟然無法把她推開。「碾冰……」他驚異地看著她,想要詢問,卻陷入了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不由自主朝著她溫柔似水的眼眸望進去,望進去,腦中一片恍惚,竟無法自拔。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人你也盡可以拿去……」碾冰的手,勾住了杜宇的脖頸,在他耳邊羞澀地呢喃。

熏人慾醉的氣息如同甜蜜的羅網覆蓋了杜宇,讓他死命支撐的神智一點一點崩潰殆盡。此時此刻,他再也看不到,再也聽不到,只有懷中溫暖的柔軟的身體,讓他心甘情願地沉迷在令人暈眩的情慾中,摒棄所有的一切,只留下他和她。

「碾冰……」他反手抱住她,重複著這個讓他在罪惡的快樂中沉淪的名字,「碾冰,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陛下,我是有夫君的呢。」碾冰故意嘆了一口氣,手指拂過杜宇的脖頸,輕輕扯開了他的衣領。

「阿靈愛的只是你的容貌,我愛的卻是所有的你……」手指開始不由自主地在碾冰身體游移,杜宇口中吐出了讓他一直羞愧自責卻盤桓不去的念頭。清明的理智如同火山峰巔的積雪,頃刻被壓抑了若干歲月的熔岩焚燒無影,讓他再也無法思考。

「陛下,放開我!」碾冰輕柔的糾纏忽然變成了堅決的抗拒,猛地推開錯愕的杜宇,退後幾步慌亂地整理著凌亂的衣衫,羞憤的淚水盈滿了眼眶,「陛下,你怎麼能……」

碾冰驚駭憤怒的目光如同一道閃電,被拋離阻隔的神智霎時回到了杜宇的腦中。他緩緩地側過頭,正看見敞開的房門後,靜靜地站著面色蒼白的鱉靈,暗黑的影子曲折著鋪進房中,淹沒了杜宇所有的表情。

「陛下,臣告退。」鱉靈嘶啞地吐出這幾個字,轉身向外走去。他蹣跚的腳步讓杜宇很想扶他一把,卻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跌跌撞撞地撲倒在門廊上,又緊張得有些滑稽地迅速爬起,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樓宇中。

最後的決裂,原來來得這麼容易。

「哈哈……」死一般的沉默中,杜宇忽然爆發出癲狂的大笑,搶出門去。

碾冰抬起頭,看見一片雲彩悠悠降下,托住杜宇急速地飛離了相府。然而那摧心裂肺的笑聲,卻仍然隱約地從空中傳來,直到大顆的雨點紛紛跌落,讓凡人誤認為那笑聲不過是雲層後滾動的悶雷。

「濰繁,誰也救不了蜀國了。」碾冰輕輕地笑著,向隱身在身邊的辟水青兕吩咐道,「你現在應該去幫鱉靈一把了。」

掃一眼錦帳中猶自昏睡的女子,碾冰滿意地轉身離去,慢慢幻化成鳴奇仙長清矍傲岸的背影。

「宇自知能不足治國,德無以服眾,今依堯制,禪蜀王之位於丞相鱉靈。」望著自己親手寫下的最後一道詔書,杜宇狂亂的心緒稍稍平復下來。他取出符印在詔書上蓋下,那晶瑩的紅光便染活了每一個微微扭曲的字體,如同一道道目光凸現出來,審視地嘲諷地盯著他,讓他不敢對視。

走吧,走吧,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顏面再佔據著蜀王的位置,面對鱉靈失望到空洞的神情?將詔書和符印留在大殿的桌案上,杜宇站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出。

「望帝陛下,您要到哪裡去?」

杜宇抬頭,看到遠處身披重甲的冶蒙,站在一眾士兵之前,冷笑著望過來。那有恃無恐的神態喚起了杜宇幾分昔日的尊嚴:「冶蒙,你意欲何為?」

「奉相國之命,廢蜀王杜宇。」冶蒙一揮手,身後的士兵分散開去,佔據了王宮的每個角落。

終於還是把你逼到這一步了啊。杜宇苦笑了一聲,儘管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卻仍舊無法遏制心底越來越濃重的苦澀。「難道你們不知道,再多的凡人也奈何不了我嗎?」

「軍隊要對付的,不過是那些對你愚忠之人。」冶懞直視著杜宇,「這些年來相國為蜀國日夜操勞,求天雨,賑民生,拓疆土,驅洪水,哪一個蜀國百姓不為他焚香祈福?而你的才具德行,雖然相國隱忍不言,你自問配作這個蜀王嗎?」

杜宇的面色愈加蒼白,無才無德,就是鱉靈給自己所下的定語么?可是,鱉靈並沒有錯,從一開始,錯的就是自己,無能而卑劣的自己。

「你來,還想要什麼呢?」所有的意氣都在一瞬間消釋了,杜宇疲倦地問。

「代表蜀國王權的金杖,請陛下讓王后交出來吧。」冶蒙有恃無恐地道。

「王后?」冶蒙的話忽然提醒了杜宇,這個蜀國,本已完全屬於了蕙離,那自己又有什麼權利決定王權的歸屬?想到這裡,杜宇淡淡地笑了笑,「王后的選擇,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這麼說,陛下是不願意退位了?」冶蒙此刻萬料不到禪讓的詔書正躺在殿中書案上,只一味按照預定的計畫實施下去,「不過王后心系陛下安危,一定願意用它交換陛下的。」

杜宇微微冷笑,心中默默念動了躡雲訣,霎時一片雲霞從天飄降,即刻便可馱他飛離這是非之地。然而,還沒等飄到他身旁,那片雲霞竟漸漸化為一道白線,被人生生吸去。順著白線的軌跡望上去,杜宇看見了辟水青兕隱在雲霧後的唇齒。

「交出金杖,你們就可以走了。」冶蒙的話語仍舊傳來,杜宇卻無法回答了。一股股濃重的青霧從辟水青兕的口中噴出,聚集成一枝枝凡人無法看見的利箭,將杜宇淹沒在這箭陣的最底層。儘管奮力摧動起自身殘存的靈力與之抗衡,那青色的利箭仍舊不斷穿透了杜宇的身體。

僵持了一會,杜宇的表情已越發僵硬。每被一枝青箭射中,他身體的感覺就麻痹一分。七竅彷彿被那密集的青光完全阻塞了,所有對外界的感覺也越來越渾濁,只有依舊清明的意識,在無法阻擋的恐慌中苦苦支撐。

「陛下,考慮好了嗎?」冶蒙莫名其妙地看著面前發獃的杜宇,催促著。

「金杖給你們。」隨著由遠而近的語聲,蕙離出現在杜宇身邊。她握著一人高的金杖,白色的袍服隨風飄揚,彷彿一面掛在金杖上的白幡,口氣似乎一如既往的溫和,卻讓冶蒙不由敬畏地退開了一步。

「放開他。」蕙離抬起頭,向半空的辟水青兕道。然而那神獸卻恍如未聞,一偏頭,口中青霧朝蕙離噴來。

「憑你也想困住我們?」蕙離輕蔑地笑了笑,目光轉向了直立在箭陣中的杜宇,手中的金杖忽然煥發出無以倫比的光輝。那光輝如同一個從天而降的劍圈,頃刻斬斷了襲向杜宇四周的利箭,籠罩著他一點一點地消失在眾人面前。

「不——」

隨著破碎縹緲的餘音,杜宇的身影在虛空里消失無形,彷彿從來不曾在蕙離幽明的眼眸中真實地存在過。當周圍的一切在原本模糊的視線中紛紛遠去,杜宇只看見蕙離舞動著金杖,逆著青練一般的箭雨向辟水青兕飛去。

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只有眼前殘留的影像,帶著那一點金光,劈開來自斜上方的威壓。

杜宇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為了將他罩入這安全的結界,蕙離需要耗費多大的靈力。他試著想要掙脫出去,卻如同魘住了一般無法動彈。

「我原本以為,既然神人有永恆的生命,我就可以一直等待下去。」蕙離的聲音,忽然穿越了結界,清晰地響在杜宇的腦海中,讓他想起她最後的神情——含著淚,卻又帶著笑。「是我求天帝把我們安排在一起的,只是怕你著惱,一直不敢告訴你啊。」彷彿在苦苦支撐著什麼,蕙離溫和的聲音有輕微的振蕩,「我沒有別的可以給你,只有守候的耐心而已。不過現在,我死後要拘禁在冥府,就不能再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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