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網絲漠漠無形影

蜀牂之戰,以牂王濰繁的暴斃結束。在蜀相鱉靈指揮下,蜀國不僅盡收牂國土地,還興師遠征,收服了眾多周邊小國。到蜀國全盛之日,國土以褒斜為前門,靈關為後戶,峨嵋為城廓,湔江為池驛,汶山為牧場,南中為園苑,稱為「天府之國」。

「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杜宇把一架百子風鈴掛在窗前檐下,輕輕吹了口氣,風鈴便發出叮叮的悅耳之聲,「成日待在這裡,真怕你悶壞了。」

「陛下每天都來看我,我怎麼會悶呢?」蕙離細細地凝視著他,微笑著和聲道,「這些日子,我的靈力正慢慢恢複過來。」

杜宇坐在蕙離的床邊,不無擔憂地望著她蒼白的面色和脆薄如紙的身體:「都怪我,當日明知你摧動金杖已近力竭,不該還讓你耗費靈力去救碾冰……」看著蕙離一如既往溫和寬慰的微笑,杜宇心頭舒緩開來,「還沒告訴你呢,在冥府的時候,我居然遇見了姐姐,若沒有她,只怕我根本堅持不下來。」

「嗯。」蕙離微笑著應了一聲,隨口道,「每次看到碾冰,我就會想起杜芸姐姐呢。」

杜宇驀地抬頭看她,卻並沒有看出任何揶揄譏刺的意思,也就笑笑沒有接下去。然而他自己心中卻明白,一開始關注碾冰或許是因為她與杜芸的面貌相似,但後來想起她,卻總是一幅看不清面貌的側影,溫暖地慈悲地握著垂死之人乾枯如鳥爪的手。那溫暖與慈悲彷彿陽光一般,讓他在惡夢連連的黑夜中品嘗到混雜著痛苦的歡喜和希望。

可是,她終究——是鱉靈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蕙離,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想到這裡,杜宇忽然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等你好起來,我就離開蜀國,你才是蜀國的真正主人。」

「不……」蕙離忽然輕輕地壓住了他的衣袖,「難道你不知道,我願意把一切都交到你手上么?」

杜宇輕嘆了一聲,垂下眼去,避開了蕙離失望的詢問的目光。蕙離的心意,他自然能夠體會,卻從來都有意無意地迴避了去。「你知道嗎,我恨所有岱輿山的神人——包括我自己。」

「因為開明君么?」蕙離苦笑了一下,「我也憎惡神人的冷漠,可是——」她猶豫了一剎那,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開明君的心思,真的很難捉摸啊。特別是你現在靈力受損,對他更要小心……」

「別說了!」杜宇騰地站了起來,走到百子風鈴下,看著那銅鑄的鳥喙一下一下地啄著永不可破的銅罩,發出叮叮噹噹的雜亂聲響。「當年正是一瞬間的懷疑和背棄讓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斷不會再對他生疑了!」杜宇的聲調,從高亢中慢慢緩和下來,「別人盡可以懷疑他斥責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

「對他的虧欠,總也彌補得夠了……」蕙離的嘆息,含著憐愛的責備。

杜宇疲憊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什麼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脫口而出,卻又生生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遠也彌補不了。」

還欠了他什麼呢?蕙離沒有問,望著他恍如玉石雕鑿的側影,一種淡淡的悵惘浮現開來——如果不是因為感覺虧欠了自己,這個人還會每天都來後宮探望嗎?

「臣有要事求見陛下!」一個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

杜宇轉頭,正看見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蒙,躬身立在檐下。「什麼事?」杜宇有些驚異地問,若非異常大事,鱉靈已可自行決斷,斷不會差冶蒙到離宮來稟告。

「相國請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蒙並未言明,可杜宇已經從他惶急的神情覺察出事態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離點點頭,示意她放心,帶著冶蒙出宮而去。

蕙離從床上探起身子,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門外,唇邊牽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別人一樣。」細細咀嚼著杜宇這句話,蕙離從懷中掏出那隻半圓形的符印,晶瑩的玉玦上光影流動,把曾經冷寂的心思一點一點溫暖開去。

湔江發源於崑崙弱水淵,自郫邑城外繞玉山而匯入長江,向來是蜀人賴以為生的重要水系。自蜀王杜宇提倡農耕以來,湔江兩岸修建了眾多長堤和溝渠,灌溉了天府之國無數良田沃土。

杜宇登上湔江大堤的時候,相國鱉靈正摒退了從人,獨自一人凝視著滔滔江水。江風吹拂著他的黑袍,濺起無數浪花拍打在他的身體上,然而他整個人卻如同礁石一般寂然不動。

「阿靈,怎麼了?」杜宇驀地見到鱉靈臉上的憂色,吃了一驚。鱉靈眼中的金光彷彿完全熄滅了,只餘下灰燼一般的黯淡和無望,那是杜宇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三個時辰中,湔江的水上漲了一倍,到今天夜裡江水就會漫出大堤。」鱉靈凝視著腳下的水面,努力鎮靜地說,「照這樣下去,幾天之後整個郫邑、甚至整個蜀國都會變成一片汪洋。」

「難道發生了什麼古怪?」杜宇驚異地向湔江上游望去,只看得見一浪接一浪的江水,靜悄悄卻又不可阻擋地涌過來、涌過來。「我去上游查看,你在這裡等我。」杜宇憂心忡忡地看著不置可否的鱉靈,掉頭駕雲朝西飛去。

從天上望下去,蜿蜒的湔江如同一尾蠕動的青蛇,泛著一波波銀白的鱗光。在那鱗光起源的地方,杜宇降下雲頭,落在江邊。

「果然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然而那短短几個字中,杜宇卻聽出了無數紛繁蕪雜的情感。

白衣的老者坐在江邊,辟水青兕溫順地伏在地上,輕輕舔著前爪。似乎不經意地,老者隨身的葫蘆歪倒在地,一股細細的水流不斷地傾瀉進湔江之中。

「鳴奇仙長!」杜宇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快步想走到老者身邊,卻猛地被無形的結界阻在三尺開外。「濰繁是我殺的,我任由您處置,但請放過蜀國的其他人吧。」

「我並不要誰償命,濰繁的魂靈已經轉生他處。」鳴奇仙長如同一個垂釣良久的人舒展了一下身體,淡淡道,「只是我的孫兒到死也沒有得到的土地,我便幫他毀去。」

「仙長!」杜宇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無法與鳴奇抗衡,急道,「你這樣做,天帝也不會答應啊!」

「蜀國早就是被天帝拋棄的地方了。」鳴奇目光犀利地笑道,「先是你,再是蕙離,都不肯順從天帝的意旨,現在又怪得誰來?」

「要怎樣仙長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問道。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卻漸漸聚集起一點銀芒。

「我不會放手的。」鳴奇笑著拍了拍身邊的葫蘆,「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回去想辦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杜宇沒有答言,只是猛地抬起了手指,霎時一道銀光如同閃電一般穿透了結界,擊向那不斷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間,整個葫蘆如同被鍍上了一層銀粉,發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雙眼一陣灼痛。他連退數步,終於撐住一方岩石穩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蚍蜉撼樹。」鳴奇仙長冷笑一聲,跨坐著辟水青兕飛身而去。然而那傾倒的葫蘆,卻仍然留在結界中,汩汩地流動著對無能者的嘲笑。

太陽神羲和六龍的金車已經隱沒進淡紅的幃帳,司星的神人一顆顆地擦亮了天上的星辰,把它們縫綴在逐漸鋪開的夜幕上。

杜宇躺在湔江畔,閉上眼,又睜開,眼前的一切還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與岱輿山眾神之長的鳴奇鬥法,真是自不量力。

「陛下!」一個聲音驚異地響起,「陛下你怎麼了?」

是碾冰。杜宇支撐著坐起來,向呆立在面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脫俗的望帝躺倒在爛泥里,任何人都會感到驚奇吧。

「陛下的衣服都濕了,再不換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張望,「冶蒙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遷到朱提山去了,此時恐怕連宮中也沒人了。」

「我是神人,怎麼會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來。至於衣服,那是歸途中靈力不濟栽下雲頭,恰好掉在江水裡弄濕的,這麼狼狽的事還是不要說出去的好。「這裡很危險,你怎麼不隨大家去朱提山?」

「我夫君還在這裡,我是來找他的。」碾冰的神態復有些羞澀,「陛下看見他了嗎?」

「阿靈還在這裡?」杜宇不無擔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無一人。只有輕微的夜風拍打流水的聲響,單調沉悶地傳過來,讓人心裡一陣一陣地發緊。湔江的水逐漸漫至堤面,薄薄的水流已經開始浸透兩岸的田野,時間再也耽擱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靈。」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不!」碾冰脫口喊出這個字,繼而發現這樣對蜀王說話實在不敬,連忙懇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我不放心他一個人!」

「他會照顧自己的。」杜宇仍舊試圖說服碾冰脫離目前危險的境地。

「不,他並沒有外人看起來的那麼有力。」碾冰的語調漸漸傷感起來,「還在楚國的時候,別人都因為他異於常人的眸色而歧視他,欺侮他,他卻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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