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中藏禍機不可測

「好好的粥,全給你潑到地上,還有臉再來討?」賑濟司前,一個司粥的小吏不耐煩地推搡著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少年,大聲嚷道,「都像你這樣,老子就伺候你一個人得了!」

「是他們撞了我,不是我故意把粥潑掉的……」少年帶著哭音哀求著,「求求您再給我一份吧。」

「剛才耳朵聾了沒聽見嗎?一人一份!」小吏驀地看見那少年枯瘦污穢如鳥爪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袍,一陣噁心,抬腳便向他踹了過去,「要死滾遠一點!」

少年本已餓得有氣無力,哪裡躲得過這一腳,霎時如同一根折斷的枯枝一般,重重地向身後的石牆砸去。

人群中,杜宇皺了皺眉,正想施法護住那少年,卻已有一人穩穩站在石牆之前,伸手輕輕扶住了那少年的身體,口氣中帶著一絲慍色:「相國怎麼吩咐你們的,你忘了么?」

「冶大人饒命!」那小吏一見此人,嚇得撲通跪在地上,不住叩頭。杜宇認得,來人正是鱉靈新近提拔的中大夫冶蒙。

「把相國當初設立賑濟司時說的話再說一遍!」冶蒙陰沉著臉,威嚴地命令道。

「相國諄諄告誡,百姓乃是蜀國之本,賑濟災民並非朝廷施捨,而是如……回報父母平日……供養之德……」那小吏結結巴巴說到後面,已是體如篩糠。

「虧你還記得相國的話。」冶蒙冷笑了一聲,向身後從人吩咐,「杖他四十,革去賑濟司的差事,永不錄用。」

在小吏的哀求痛呼聲中,冶蒙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戰戰兢兢的賑濟司官吏,一字一句地道:「若再有不遵相國之命、欺壓百姓者,就不再是杖四十那麼簡單了!」

「多謝大人,多謝相國!」眾百姓見狀,無不感激涕零,紛紛拜倒在地。

杜宇本是捏了隱身訣,此時見冶蒙手段幹練潑辣,賑濟司一派井井有條,更不欲現身,轉身而去,眉目間的憂悒一閃而過。

蜀國的旱情已經持續三年了,連湔江的水都快乾涸,淺淺的江水瑟縮成細細一脈,透出凝鍊的煩悶。江畔的土地豁著一道道嗷嗷待哺的裂縫,無語地祈求著上天,如同還沒有來得及爬到賑濟司,就倒斃在路旁的餓殍。蜀國原以漁獵為主,農耕方倡,國庫本不充盈,即使朝廷已採取多項賑災手段,大面積的饑饉仍無法避免。

杜宇息了隱身訣,慢慢地走在這片死氣沉沉的大地上,心頭驀地湧起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破碎的土塊在他腳下發出喀喇喇的脆裂聲,那是饑民挖掘草根後留下的痕迹。伸手抓了一把坼裂的土塊,杜宇就勢跪在了地上,盯著頭頂不肯隱去的驕陽。那一縷縷光線如同一根根灼熱的鋼針,刺得他無可遁形,他忽然冷笑起來,站起身一揮衣袖,一片烏雲升騰而起,如同一襲黑幕向太陽遮去。然而轉瞬之間,那黑幕就彷彿被萬把金刀割裂,碎成絲絲縷縷,隨風飄散。

沒有用,他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用。杜宇有些疲憊地放眼望向黃褐的地平線,赤紅的陽光襯出了一個人的剪影,這身影讓他瞬間想迴避,卻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荒涼的原野上,再沒有其他的人影,似乎這樣就可以欺騙自己,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他和她。

「陛下……」碾冰抬頭微笑地看著杜宇,那麼自然那麼純潔,讓他一時竟有些隱約的愧疚。

「不必多禮。」杜宇停下來,看著碾冰轉回頭,繼續溫暖地望著那個躺在她身前奄奄一息的饑民。她明凈如玉的手,輕輕握著黑瘦污穢如鳥爪的枯指。

那饑民睜著毫無光澤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臉上最為顯眼的竟是兩排焦黃的牙齒。看他神態,已然無法感知身外物事,卻依舊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手指緊緊握住唯一可以抓牢的東西,指甲已經掐進了碾冰的肌膚。

然而碾冰卻沒有掙脫,任由他死死地握著,直到死去。

杜宇獃獃地在一旁凝視著碾冰,那樣聖潔的神情,如同金光普照中救助眾生的神女。幻想之中,他只願自己便是那個饑民,可以用生命來換取她的一絲溫暖。可惜,這些年來,他只是偶爾在禮節性的場合見過她,每一次見面對他而言都意味著之後長時間的恍惚與自責。

「陛下……」碾冰放開死去的饑民的手,合上了他茫然睜著的眼睛,向杜宇施了一禮,有些羞澀地解釋著:「我既然無法在生時幫他些什麼,只能讓他死的時候能夠舒服一些。」

「我知道。」杜宇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勉強問了一聲:「開明君還好吧?」

「還是和以前一樣忙,今天去江源巡視修渠工程了。」碾冰有些憂心地看了看翡翠般湛藍的天空,「這三年一直不下雨,他心裡著急得很,經常幾個通宵都不能合一下眼。」

「開明君太過操勞了。」杜宇有些歉意地說,「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身子,若是累出病來,叫我如何心安。」

「他說陛下是他的朋友,他就算為陛下而死也是願意的。」靜了一會,碾冰忽然道。

杜宇「哦」了一聲,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有一縷陽光照在了他清寂的心原上——原來在鱉靈循規蹈矩的君臣奏對之後,仍然有一份舊時的情誼靜靜地沉澱著。

「他提過你們以前在岱輿山的事,好像你們都很調皮呢。」碾冰的神情,似乎已沒有方才拘謹,輕輕笑道,「他總是吹噓他多麼勇敢,其實呢……」她停頓了一下,終於低著頭笑出來,「這麼大的人,看到打雷閃電還要發抖,非要我握著他的手……」

杜宇的臉色頓時有些蒼白,當年翔風台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現在腦際。這麼多年來,那記憶不但沒有消釋,反而越發地清晰,彷彿窖藏了多年的酒,飲一口胸中便灼熱似火。

「陛下,賤民柏碌求見!」一個蒼老卻依然矍鑠的聲音從遠處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們走。」杜宇煩躁地皺了皺眉,瞥了一眼跪拜在遠處的前任相國柏碌,向碾冰吩咐。自從鱉靈頒行了減少祭祀犧牲數目並廢除人牲的法令後,隨即又宣布奴隸為家主墾荒務農十年以上者可以成為平民,只需定期向原家主繳納一定貢賦即可。於是罷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對減祀釋奴的貴族大臣的領袖,屢屢在朝中興起圍攻鱉靈的局面。讓杜宇每次朝會都如同置身蒸籠,為鱉靈捏了一把汗。好在這種反對的聲音慢慢被鱉靈提拔的新吏掩蓋下去了。

「陛下……」柏碌眼見杜宇走開,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撲過來叩了一個頭,聲音洪亮地道:「請陛下速將鱉靈治罪,恢複祭祀舊制,以平天怒,救我蜀國百姓!」

杜宇沒有答言,卻正看見碾冰掩不住的關切焦慮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鬚髮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鱉靈是妖人,他是來篡奪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說到這裡,見杜宇已不耐煩地又要走遠,越發大聲叫道:「鱉靈為相以來,大肆收買人心,結黨營私,架空陛下的權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只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聲道,「我夫君不是那樣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終於克制著移開了目光,口氣輕鬆地道,「其實他喜歡什麼,我都會給他的。」

「蜀國三年不雨,請陛下殺臣以平天怒。」鱉靈拜服在地上,鎮靜地說。

「阿靈,」杜宇趕緊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話,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穩。」鱉靈固執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國災荒不去,內亂又生,一旁虎視的牂國勢必乘虛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決斷!」

杜宇心頭一凜,一時沒有答言。鱉靈所提到的牂國在蜀國南部,神界指派的國君正是濰繁。由於兩國國界並無明確劃分,蜀牂之間的邊境摩擦不斷,似乎濰繁的心思,正在於奪取蜀國的湔江航道。而鱉靈也對杜宇提過,如果能盡取牂國的南中豐腴之地,無異於為蜀國平添一座巨大糧倉。如此看來,一場戰爭對於雙方都只是時機的選擇問題。想到這裡,杜宇無奈地嘆了口氣:「當務之急,還是緩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難道不能去請求天帝降雨么?」鱉靈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氣,才把這個在心底盤桓許久的問題問出來。

「沒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鱉靈笑了笑,沒有再解釋下去,然而一種無助的絕望感覺卻慢慢籠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來了。」天帝最後對他說。那時倔強天真的少年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意味著天帝已不再理會他的祈求,而蜀國也成為被神界拋棄的地方,以至於他三年來每夜在神壇的祈求都徒勞無功,反成了他自己心中的恥辱。

「那我們只有一個辦法了。」鱉靈沒有追問下去,沉思著說。

「只要能讓蜀國下雨,什麼法子都可以試試。」杜宇說到這裡,忽然擔憂地望著鱉靈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許你犧牲自己。」

「多謝陛下關心。」鱉靈禮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應,將以柏碌為首的一幫貴族朝臣都交給我。既然他們念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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