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過去了,有時候,杜宇甚至覺得,蜀中的生活與當年在岱輿山並沒有什麼不同。雖然他開始振作精神去了解他所統領的這一片土地,努力地盡到一個帝王應盡的職責,可一種感覺卻是永遠沒有改變的,那是對於漫長生命的無聊——似乎神人的存在,就是為了顯示造化的鐘愛,過去是對於西海的妖奴,現在是對於蠅營狗苟的凡人。

杜宇也曾經派遣了幾個使者沿江而下去楚國尋訪做了巫祝的鱉靈,然而這些使者往往還沒有走出蜀國的邊境便遇見了凌空而下的王后蕙離。

「去楚國隨便什麼地方遊玩一下吧,回來只要告訴望帝陛下找不到那個人好了。那個人,或許現在並不叫作鱉靈了。」蕙離不動聲色地對使者們說。

使者們都是聰明人,自然領略得到王后的意思。於是杜宇每次都只能聽到使者們關於楚國風情的種種描繪,卻半點打聽不到鱉靈的消息。這樣的杳無音信雖然讓杜宇失望,卻又隱隱有些慶幸。

實際上,杜宇每次派人去尋訪鱉靈都要鼓起極大的勇氣。一想起分別時鱉靈冷冰冰的話語和背影,儘管仍然鎮靜仍然禮貌,卻已讓杜宇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在第六個使者徒勞而返後,杜宇忽然發現,其實是自己失去了面對阿靈的勇氣,否則,他大可以拋開那些瑣碎無聊的朝事親自前往楚國,不至於在等待中度過一年又一年。

「或許我可以幫陛下去找一找。」在杜宇寬和的統治贏得蜀國臣民一片愛戴之後,王后蕙離終於對杜宇提議。

此時杜宇正在視察王宮的翻修工程,他在一座外形酷似岱輿山的假山前停住,有些遲疑地望向一旁的王后。

「我想,陛下找他的意思,不過是關心一下他現在的生活吧。」蕙離微笑著道,彷彿沒有看見杜宇眼中一閃而過的戒備。

「應該是吧。」杜宇垂下眼神,算是默許了蕙離的提議。

蕙離當天便施法離開了蜀國,當她第二天回來的時候,訝異地發現杜宇居然坐在她的宮中等她到來。這個發現讓蕙離的心裡有一絲寂落的酸楚。

「我找到他了。」不等杜宇問出來,蕙離搶先說道。

「他過得好嗎?」杜宇澀聲問。

「還不錯。」蕙離笑道,「楚國重視巫祝,因此幹這一行生活絕對不成問題。」

「他有什麼話帶來嗎?」

蕙離猶豫了一下,輕描淡寫地道:「他說,一旦他走投無路,還是會來投靠陛下的。」

「哦。」杜宇聽了,只輕輕地應了一聲,目光空茫地似乎望進了前塵。

蕙離暗暗以一種心疼的溫柔凝視著杜宇,口中的話語卻依然波瀾不驚:「於是我回答他:『那麼陛下必定不希望你走到那一步。』」

「蕙離,謝謝你了,好好休息吧。」杜宇站起身,舉步便往外走去。

蕙離目送著他離開,嘴角漾起一絲淡淡的苦笑。她無法想像,一旦那個背負了國讎家恨的西海異族到來,一直平靜祥和的蜀國會掀起怎樣的風浪。然而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她說出那種婉轉的拒絕的話後,鱉靈金色的眼珠,在巫室暗黑的空間中閃動著流星般短暫的亮光。

杜宇發現自己漸漸開始愛上這片蜀國的土地了,無事的時候,他會捏起躡雲訣,飛離日漸繁華喧囂的都城郫邑,沿著湔江廣袤的沖積平原漫遊。他小心地不越過蜀國與楚國、牂國的邊界,少年時遠遊的夢想此刻只如同一枚夾在書頁里的皮影,安靜地隱藏在刻意忘卻的角落。

再或者,杜宇會便服走到神廟中去,看那些自願供奉天神的神官們修行。在整個蜀國,除了王后蕙離,這些帶著些許靈力的凡人神官是離他們的神人國君位置最近的人。開始的時候,神官們以供奉天神的誠惶誠恐來膜拜杜宇和蕙離,可是善於揣測心靈的他們慢慢發現,這對帝後並非如同想像中的那麼纖塵不染,望帝杜宇的眉宇間總有隱約的壓抑,而蕙離和緩的笑容掩不住她的寂寞與無奈。這種發現讓神官們內心的尊崇淡了幾分,應答的時候也少了些許拘謹,反倒讓杜宇感到一种放松和自在。

崔嵬是一眾蜀國神官中靈力最高的一個,也只有他可以勉強攀上雲頭,陪同望帝在空中巡視他天賜的疆域。有一次,崔嵬看見杜宇凝視著江面上披波斬浪的木船,久久不願離開,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不是有什麼心愿?小臣願意為陛下分憂。」

「沒什麼。」杜宇搖了搖頭,指著顛簸的木船上奮力搖櫓的漁民道,「我只是在想,於他們是生死相關的大事,於我們這些雲中的人看來,卻彷彿是一種消遣。」

「陛下日理萬機,偶爾出來消遣一下也是該的。」崔嵬以一種下位者的恭順回答。

杜宇微微笑了笑,不再說下去,知道崔嵬根本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於是他打疊好心中翻湧的往事,平靜地帶著崔嵬回到熟悉得有些厭倦的王宮中去。

此後,杜宇仍舊會到神廟中去,也仍舊會偶爾帶著崔嵬外出,言笑與以前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只有崔嵬自己知道,他已經失去瞭望帝陛下的親近。

可惜作為一國之君,連這種收斂的消遣都彷彿放縱,每天的大多數時候,杜宇不得不強打著精神傾聽朝中大臣們大大小小的奏報與爭執。

「裴邴,這次祭祀怎麼能又把神魚排在神鳥之前呢?要知道,陛下家族所奉的正是鳥神啊。」相國柏碌顫巍巍地指著上卿裴邴,儘管已是風燭殘年,倔強古板的脾氣卻老而彌堅。

「蜀國的老規矩,向來是神魚在前,神鳥在後。英明如陛下,不會不知道遵循古制的好處!」裴邴儘管也是過五十的人了,畢竟比柏碌年輕十來歲,中氣倒很足。

「裴邴,你的心思,以為我不知道?想當年……」柏碌不甘示弱,喋喋不休地打算又搬出當年他跟隨魚鳧先王,征伐汶山的事迹來。

「不用爭了,就依裴卿。」杜宇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一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可是「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既然國家太平,也就只剩下祭祀這件大事讓這幫老臣爭出些滋味來。

「陛下——」柏碌不服,正待再爭,卻被一個報信的衛官打斷了話頭:「稟報陛下,發生了一件奇事!方才從湔江下游漂上來一個死人,到了咱們郫邑就復活了,揚言要求見陛下呢。」

「胡言亂語!」柏碌正有氣沒處發,一拐杖就打在這個冒冒失失的衛官身上,「哪裡有死人能從下游漂上來的?」

「可是……」衛官張口結舌,好半天才緩過味來,「可是,他真是從下游……」

杜宇揮手止住了衛官的辯解,饒有興趣地道:「那就帶他來吧。」他掃了一眼猶自不甘的柏碌,心想正好借這個機會堵住老傢伙的嘴,免得又為鳥啊魚啊爭辯不休。

不多久,衛官果然領著一個巫祝打扮的人走上殿來,那人顯然是剛從水裡撈起來,衣角和袍袖還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連裴邴都看不過去,認為冒犯瞭望帝的威嚴,忍不住大聲呵斥道:「大膽,怎麼不換身衣服就上殿來?」

然而那水濕的人只是平平常常地向柏碌和裴邴掃了一眼,他們就感覺到一種沉重的窒息,根本無法開口——那個人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

「賤民鱉靈,參見望帝陛下。」那人收回目光,恭敬地向寶座上的杜宇拜伏下去。

與此同時,柏碌和裴邴見識了數年來望帝最為失態的舉措,他像被電擊一般地直立起來,一步就跨下了九級寬闊的台階,猛地撲到那伏在地上的人面前,失聲叫道:「阿靈,真的是你么?」雖然一直沒有勇氣去面對,可一旦鱉靈出現在自己面前,杜宇發覺自己的心情立時又泛起了往日的種種滋味。

「是我,陛下。」鱉靈抬起頭,平靜地答道,「我們又見面了。」任何人都可以感覺出,和杜宇火一般的驚喜相比,他的反應更像是一盆溫吞吞的水,不過並不能澆熄杜宇瞬間湧起的複雜的激動情緒。

「我記得自己說過的……阿靈,你來,真是太好了!」杜宇語無倫次地說著,攙扶著鱉靈站起來。揮袖遣去兩位老臣,杜宇拉了鱉靈的手,一邊向後宮走去,一邊大聲地吩咐著,「在紫泥池設宴,任何人都不許打擾!」

「陛下應該保持帝王的威嚴。」鱉靈輕輕掙脫了杜宇的手,垂手恭敬地跟在杜宇身後。杜宇愣了一下,又慢慢微笑了:「你的相貌,比當初老成了許多呢。」

「陛下長生不老,豈是我等賤民可以相比的。」

「數年不見,我們倒生分了么?」杜宇到底苦笑著道,「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像在岱輿山時那樣。」

鱉靈垂著頭,沉默了一會,終於抬頭笑了笑:「這些年伺候楚國君臣,這種話實在是說習慣了。」

「這一來,就不回去了吧?」杜宇引著鱉靈坐到紫泥池邊的亭台上,滿池碧水被池底的紫英砂一襯,果然有幾分像歸墟中紫色的水流。

「不用回去了。」鱉靈轉著手中的青銅酒樽,看著日光在上面傾瀉的流動光澤,「他們已經把我處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