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大江翻瀾神曳煙

「阿靈……救救阿靈……」杜宇從夢魘中醒過來,死死抓住了身邊杜芸的手掌,「姐姐,阿靈他……還好嗎?」

「還好,你放心。」杜芸依舊溫和地笑著,給他正了正歪斜的八寶琉璃枕,「多睡一會吧。」

「他心裡……一定在怪我吧。」杜宇不安地追問著。

「不會的。」杜芸輕輕拍著他的手,「阿靈一直是個善良的孩子呢。」她的語氣中似乎含著某種魔力,春風一般讓杜宇焦灼的內心慢慢舒緩了開來。

「真奇怪,我為什麼感覺自己還在那貫星槎上呢?」靜卧了一會,杜宇驚奇地轉頭向四周望去,還是自己熟悉的房間,可明明地那屋頂正在輕微地晃動。「姐姐,發生什麼事了?」杜宇猛地坐了起來——不錯,不是他的幻覺,整個屋宇、甚至整個岱輿山都如同渺小的貫星槎,正在歸墟無邊無際的海水中蕩漾。

「還是要讓你知道的。」杜芸坐得離他近了些,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馱住岱輿山的三頭巨鰲,都被龍伯國的巨人釣走了。」

「啊!」杜宇猛地想起來什麼,一股冷氣直竄上腦門,「我……我忘了給它們餵食,它們才會去吃龍伯國的誘餌……」

「也不全怪你,員嶠山的巨鰲也同樣被釣走了。」杜芸握了握他瞬間冰冷的手,安慰著,「龍伯國的巨人早就看上了咱們這些巨鰲,此番也是有備而來。聽說他們殺了這六頭巨鰲,用它們的甲來祭祀占卜……就是天帝,也只能對這幫蠻人懷柔安撫……」

「怪我,全都怪我……」杜宇模糊地聽著杜芸破碎的字句,根本無法將其連綴成完整的意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搖晃的窗欞,恍惚地站起來,「我犯了大錯,我這就去請求天帝的懲罰……」

「不用去了。」杜芸阻住了他的腳步,微笑道,「神界明晰緣由,並不責罰你。天帝已經做了決定,既然西海此時無法再獻出六頭巨鰲,只好趁這兩座神山還沒有沉沒到北極的海溝中,把山上的神人都安置到八荒九州的下界去。你快到承光殿去吧,看看他們把你封在了什麼地方。」

「哪裡都可以,只要再也不用留在岱輿山。」杜宇定了定神,勉強站穩了身子,聲音卻似乎不是自己的,「姐姐,神界可以不怪我,可阿靈呢?我害死了……」

「我明白……」杜芸輕輕打斷了杜宇的自責,手掌搭在弟弟的肩頭,力圖把那顫抖撫平,「不用逃避,總有一天,你會獲得阿靈的原諒。」

鼓起勇氣出了房門,杜宇立時感覺到一種大異平常的氣氛,彷彿一層透明的霧氣籠罩了整個岱輿山。雖然並沒有人顯出撤離的忙碌,但讓這些愛潔成癖的神人搬遷到他們眼中骯髒污穢的下界,對於大多數人都是難以忍受的折磨。從神人和僕役的臉上,杜宇都看到了一種對未來的茫然,然而他自己的那一份茫然,卻在難以釋懷的負罪感中被掩埋了。

徑直到了承光殿中,杜宇取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符印。

「杜宇,你封在什麼地方?」正走在僻靜的山道上,忽然一個純凈的聲音飄了過來。

杜宇回頭,發現又是蕙離。「你問這個做什麼?」

蕙離突然有些窘迫地低下眼去,輕聲道:「聽說我們兩個的封地離得比較近。」

「我在郫邑。」杜宇回答,卻沒有心思打聽蕙離的封地,見她不出聲,便淡淡道,「沒事了?沒事我走了。」

蕙離看著他的背影,極輕卻又極長地嘆了一口氣,展開手心半圓形的符印,上面鐫刻了兩個清晰的字跡——「江源」。

「好在我們都有永恆的生命。」蕙離喃喃地說。她的白袍在山風中飄蕩著,隱約露出綉在裙角的一尾金紅的飛魚。

岱輿山陰僻的山谷中有一排矮小的石屋,那便是西海僕役住的地方。此刻杜宇站在無數間一模一樣的石屋前,忽然發現自己並不知道阿靈住在哪裡。

閉門思過了三個月,直到今日杜宇才得以從那讓人厭倦到瘋狂的屋子中出來,心中只盼還能見到阿靈一面,向他說出這三個月來沉積得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歉疚。

由於陸陸續續遷移了不少神人,西海僕役也被打發走了許多。此刻杜宇站在這難得見到陽光和人影的山谷中,更加體會到一種曲終人散的凄涼。

「請問,阿靈是住在哪裡?」正一間一間屋子地查看,杜宇猛地看見一個黑衣的西海僕役走過,連忙攔住他問道。

那個西海僕役似乎認出了杜宇,眼中的神情不斷變幻,終於嘆了口氣,給杜宇指點了方向。

杜宇道了謝,心裡如同硌了石子一般難受,偏偏又無法出口。他按照指點來到一座石屋前,果然看見半掩的門中,阿靈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

默默地在門外站了一會,杜宇忽然發現阿靈並沒有睡著,因為一滴淚水正極慢極慢地從他眼角滑落到鬢髮中。

「對不起……」杜宇低低地哽咽著說。

阿靈緊閉的雙眼顫動了幾下,終於睜了開來。他一眼看見杜宇,飛快地爬起身想要行禮。

「阿靈……」杜宇趕緊阻住他,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好半天才道,「你的傷不要緊吧?」

「不礙事了。」阿靈低垂著眼睛看著地面,「杜芸仙長每天都來給我送葯,現在已基本痊癒了。」

「哦。」杜宇應了一聲,看著阿靈靜默的姿態,生怕冷了場面,趕緊道,「那天的事,是我對不起……」

「沒什麼的。」阿靈笑了笑,將杜宇的話輕描淡寫地阻斷了。

這幾個字將杜宇滿腹的話都哽在了喉中,卻已經再沒有勇氣說出來。尷尬地站了一會,杜宇終於道:「我要遷去郫邑做蜀王,你是去哪裡?」

「他們分了我去楚地,做巫祝。」阿靈回答。

「做巫祝應該比在這裡好。」杜宇拚命想找話語填補這令人窒息的靜默。

「是的。」阿靈答了,見杜宇不再有什麼話,便道,「我馬上就要走了……不知杜芸仙長是去哪裡?」

「不知道,姐姐還不肯對我說。」回答了阿靈的問題,杜宇趕緊道,「你真的馬上就要走嗎?……我送你吧。」

「好。」阿靈點了點頭,也不帶什麼行李,當先走出了石屋。

兩個人朝翔風台畔的沙灘走去,一路都沒有什麼話,不過杜宇覺察到路過翔風台時阿靈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沙灘上堆了一堆小舢舨,阿靈取了一套放入水中,便踩了上去。似乎感覺到海風的凜冽,阿靈低下頭,將飄揚的衣袖和襟擺都分別系好,一切動作自然冷淡得彷彿周圍並沒有人在觀望。

杜宇在一旁看著他的動作,心裡只覺揪得發疼,終於盼得阿靈臨走時轉頭看了他一眼。

「蜀國和楚國不遠,我們應該還會再見面的。」杜宇結結巴巴地道。

阿靈點了點頭,回過頭去又緊了緊頭上的髮帶,駕著舢舨去遠了。

「阿靈,我會補償你的……」眼看著那細瘦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歸墟的茫茫水色中,杜宇低聲許下了一個鄭重的承諾。

「姐姐,你果然在這裡。」一把扔掉手中的夜明珠,任那晶瑩的光輝骨碌碌滾到角落裡去,杜宇跳下最後幾級台階,挽住了白髮女子的手臂。

「山上已經越來越冷了。」杜芸低著頭,透過透明的地面觀察著腳下洶湧的暗黑水流,「我們距離北極的海溝也越來越近,那裡是歸墟的邊緣啊。」

「是啊,這座神山終於要沉沒了。」杜宇隨手拍著四周潮濕冰冷的石壁,「山上的神人幾乎全都搬走了……剛才我才去送走了阿靈,他可以不再做僕役了……我想,岱輿山沉沒了也許倒是好事呢。」

杜芸抬頭看了看他眉目間的郁色,幽閉了三月之後,那個飛揚的跳脫的少年似乎已經遠去,剩下的,是沉甸甸的負疚。她輕嘆著問道:「阿靈還是不說話嗎?」

「說的。他臨走的時候,還問了姐姐的去處。」杜宇吁了一口氣,神情有些落寞,隨即笑著向杜芸道:「姐姐,現在你應該可以告訴我,你的封地在哪裡了吧?」

白髮的女子溫和地微笑著,抬手捋了捋杜宇散落的黑髮,牽著他的手沿著石階向山頂走去。「你再好好看一看岱輿山吧——我是要留在這裡的。」

「什麼?」極度的震驚中,杜宇聽見自己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姐姐……」

「傾覆神山的大事,總要給大家一個交待。」杜芸仍然不緊不慢地拉著杜宇向上走著,黑暗中她的身影縹緲得幾乎隨時都會飄散,「所以我必須在這裡以死謝罪,平息眾神的憤怒。」

「不!」杜宇忽然明白了,他猛地攥住杜芸的衣袖,大聲道,「是我忘了給巨鰲餵食,是我懈怠了職守!要降罪,也應該是罰我沉到海底去!——他們、他們不敢去找龍伯國巨人的麻煩,就把怨氣出在姐姐身上嗎?」

「是我自願的。」杜芸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著他站立在岱輿山頂,極目望向前方茫茫無際的冰海。「別忘了,神人擁有永生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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