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被發奔流竟何如

阿靈造貫星槎用了整整兩天兩夜。他一絲不苟地砍倒碧軒樹,剔去枝葉,用藤條將並列的樹榦捆紮在一起。然後他坐在地上,開始用刀子雕刻貫星槎的舵和槳,手指的顫抖似乎並沒有影響這些構件的完美無缺。

杜宇也在紫泥海邊坐了兩天兩夜。他看著阿靈似乎瘋了一樣埋頭於建造貫星槎的工作中,既不睡覺休息,也不曾抬頭跟他說過話。杜宇屢次張了張嘴想打破這難耐的沉默,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終於,等貫星槎完成了最終的架構,阿靈開始往槎上刷防水漆料時,杜宇找到機會開了口:「你在漆里加了什麼?」

「小五的骨灰。」阿靈埋著頭說。

杜宇驚得跳了起來:「不是說要送回西海的嗎?」

阿靈轉頭看了杜宇一眼,金色的眼睛中含著一絲無奈:「那是說說而已,我們離開西海的時候就知道,這一生是無法回去的。」

「我可以幫你們送……」杜宇急切地道。

「不用了,那會給你添麻煩的。」阿靈繼續著手中的工作,與其說是在給貫星槎上漆,不如說是帶著驕傲摩挲著自己的傑作,「以後你駕著這貫星槎遨遊四海,就算是帶著小五一起去看了,我想他會喜歡這樣的安排的。」

「阿靈,你會不會怪我?」杜宇遲疑著終於把這兩日憋在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怪你做什麼?」阿靈的口氣依然平淡。

「怪我……不該帶小五去後山……」杜宇垂下頭,手指無意識地劃著身下的沙礫。

「你是好心,我怎麼會怪你呢?」阿靈笑了笑。

杜宇的神情依然有些不自在:「小五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原來你們對神界的恨意竟有如此深……」

「要怎麼才能不恨呢?」阿靈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開了口,「你沒有去過西海的王城,你不知道焚燒它的時候我們每一個西海族人心中都在滴血。那個時候,經歷了幾十代人苦心營造的王城被稱為天地間的奇蹟,是我們每一個西海族人的驕傲。神界使團來的時候,雖然我們暗中也做了準備,卻沒有料到他們在談判桌上便翻臉動手,抓住了王綁在城牆上做人質。看著熊熊燃燒的王城,一生堅毅的王居然在大庭廣眾中痛哭失聲,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邊流淚一邊和神界的士兵拼殺。然而無論我們怎麼撲救,火勢卻越來越兇猛,眼看整個王城就會被三昧真火毀於一旦了!於是我們一家,還有別的族人只好一起跪在王的腳下,請求他同意用我們的自由來換取戰爭的結束……你說,從那樣慘烈的廢墟上走出來的我們,怎麼會不恨呢?」

阿靈的語氣依然很平淡,然而卻讓杜宇一陣發冷,他艱澀地抬起頭問:「那麼,你也恨我嗎?」

阿靈微笑地朝他望過來:「不恨。阿宇,你是個好人。」

這一聲「好人」讓杜宇比以往聽到任何讚揚都要感動,鼻子里竟然有些發酸。

「貫星槎造好了,你要不要試試?」阿靈忽然在一旁問道。

「好啊。」杜宇忍下眼淚,狀作快活地一躍而起,跳上了精緻的木筏,東摸西看,讚不絕口,「阿靈真了不起!」

「西海的人都會的。」黑衣少年謙遜地笑了笑。

「讓我先試試吧。」杜宇說著,伸指朝貫星槎畫了一個符咒,那由碧軒樹榦捆紮建造的木筏立時從沙地上騰空飛起,砰地砸在紫泥海中,濺起一片紫色的水霧。與此同時,杜宇的身體也如飛燕一般騰起,輕輕巧巧地落在貫星槎上,伸手握住了木槳。

划了幾下,他便掌握了操縱貫星槎的方法,心中有些得意。眼看阿靈站在岸上微笑地看著他,不由大聲叫道:「你也上來,咱們四處去轉轉!」

阿靈的眼中閃過一絲嚮往的表情,卻終於抿緊嘴唇搖了搖頭。

杜宇記起西海僕役所受的限制,然而方才阿靈一閃即逝的渴慕卻突然激發了他的豪情。他衣袖一抖,立時有一片素白的光芒捲住了阿靈的腰,極為輕鬆地把他細瘦的身體拽上了貫星槎。「沒關係的。」看著黑衣少年瞬間蒼白的神色,杜宇發誓一般地安慰著他,「我們只在岱輿山附近轉一轉,有什麼事我來擔當好了,何況還有結界呢。」

由於是神界的碧軒樹所造,貫星槎的速度比普通的木筏快了無數倍。乘風破浪之際,凜冽的海風撲面而來,颳得臉上生疼,可兩個少年卻丟棄了最初的拘謹,興緻越發高漲。「真好啊,又像回到西海了呢。小五,你感覺到了嗎……」阿靈嘆息般地讚歎著,飛動的頭髮下,他的神色似乎已漸漸墜落到瑰麗的夢境中。

「看,那就是銀河了。」杜宇抬起頭,神往地望著遠方閃爍著銀光的白練。他搖櫓的手已經放開了,他們此刻正順著洋流在浩瀚的歸墟中漂流。很快,貫星槎就漂出了紫泥海,紫色的海水在他們腳下不斷加深顏色,呈現出墨藍,而岱輿山也在他們身後越來越遠了。

「咱們該回去了。」眼見晶瑩剔透的銀河已近在咫尺,阿靈忽然驚醒了一般提醒著。

「好吧。」杜宇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銀河壯闊的波濤中收回來,重新搖著木槳,試圖將貫星槎調轉方向。然而洶湧的洋流卻似乎被前方的漩渦所吸引,如同一匹匹無法攔阻的烈馬,繼續朝著銀河的方向狂奔而去。「快來幫我!」杜宇大聲向阿靈叫道。

阿靈跳起身,撲到貫星槎後部,與杜宇合力地搖著櫓。可是風浪卻似乎越來越急,剛勉強轉了一點方向的貫星槎瞬間又被海流向著銀河捲去。兩個人的衣服都被浪花浸透了,滔天的巨浪彷彿一頭頭撲騰而下的怪獸,似乎隨時可以把他們吞噬到大海深處。

「再試一次!」鋪天蓋地的浪頭中,杜宇聲嘶力竭地向阿靈叫道。

「沒用了。」阿靈忽然放開了手,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木筏上。他望了望身下洶湧恣肆的洋流,抬頭向猶自不甘放手的杜宇苦笑道,「我們遇上了罕見的月汐,這貫星槎只怕真要漂到銀河的最深處去了。」

「那我們怎麼辦?」杜宇急切地問道。

「沒關係,你可以飛回岱輿山去。」阿靈笑了笑。反正對於身為神人的杜宇,這一次航行不過是個新鮮刺激的遊戲罷了。

「那你呢?」

「我?」阿靈的手指伸到了冰冷的海水中,似乎要冷卻身體里某種灼熱的情緒,輕輕道,「等月汐過去了,我可以駕著貫星槎回去。」

杜宇怔怔地看著他,卻從他臉上看出一種寧定的寂寞來,讓杜宇心裡惘然若失。回頭望了望岱輿山的方向,那邊是一片烏沉沉的沒有邊際的海水,杜宇知道憑自己的法力是不夠帶著阿靈飛回去的。

「那我陪你在這裡。」杜宇放開了木槳,抱膝坐在阿靈身邊,笑嘻嘻地看著一身狼狽的朋友。

一個巨浪撲過來,貫星槎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小心!」兩人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同時伸手握住了對方,相視而笑。

如果就這樣一直漂下去,也好。那一刻,杜宇忽然想。

天色越來越晦暗了,天空中再不見了太陽,也不見了星辰,四面八方似乎只剩下銀白的河水。他們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漂流了多久,銀河彷彿一個沒有盡頭的漩渦,卷帶著每一粒微塵流向未知的遠方。

「這樣漂下去,我們一定能到達銀河的最深處吧……」杜宇輕快地向阿靈笑道。

「好像有人來了。」阿靈轉頭回望,原本寧靜的語聲中突兀地帶上了一絲驚恐。

杜宇驀地迴轉了身。灰濛濛的天空上,四五個神人凌空而來,那當先坐在辟水青兕身上的,正是岱輿山的鳴奇仙長。

「大膽妖奴,竟敢私自出逃!左右,給我拿下!」鳴奇仙長的臉上,罩著一層鐵青的寒霜,而他威嚴冷峻的語聲,更是如同巨浪一般,把呆立的杜宇砸懵了。

「杜宇,你可知罪?」玉真殿上,身為岱輿山眾神之首的鳴奇仙長端坐在正中,目光向跪在丹陛下的兩個少年冷冷壓下。

「我私帶、私帶……妖奴出行,自是有罪。」囁嚅了幾聲,杜宇終於還是把「妖奴」兩個字吐出口來,儘管他以前從來不願意使用這侮辱的字眼。

「還不僅於此吧。」鳴奇仙長的口氣越發嚴厲了,「在歸墟里漂了四五日,你是不是想幫這個妖奴逃回西海去?」

「沒有!」杜宇悚然一驚,深知這個罪名如果坐實,自己和阿靈將要面臨如何嚴重的懲罰。然而看到大殿上各位神人滿面的不信與不屑,他自己也能感覺到這一聲辯白是多麼蒼白無力。

角落裡,有人小聲開口:「以前杜芸就曾經幫助凡人逃避神界的責罰,這回會不會也是她教唆的?」

「濰繁,不許你胡說!」杜宇一急便站起身來,「我姐姐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放肆!」鳴奇仙長呵斥了一聲,立時有兩個金甲力士把杜宇重新摁跪下去。「濰繁你也住口!」鳴奇仙長為示公允,也順便訓斥了自己孫兒一句。然而從大殿上眾神的表情,杜宇已經清楚地看出,自己此番只怕真要連累到姐姐了。即使鳴奇仙長一向對自己姐弟不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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