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的水,永遠無增無減。
天上的銀河,八荒九州的水流,最後都注入這一片洪溟之中。站在岱輿山琥珀色的懸崖邊望下去,淺紫的海水彷彿被提煉得越來越濃,終於在天際由靛藍化為墨青一線。
歸墟,是神界的疆域。
「杜宇,你真的要獨自去西海嗎?」蕙離的聲音從杜宇身後傳來,雖急切卻難掩天成的清越,「你何必把濰繁他們的話當真呢?」
站在懸崖邊的少年靜靜地轉回頭,看著身穿雪白法袍的女孩有些拘謹地站在遠處,裙角一尾金紅的飛魚隨著風中起伏的火浣綢飛舞,彷彿正在水中游曳。
「蕙離,我為什麼不去?」杜宇的眼神避開了蕙離擔憂的神情,嘴角掛著一縷明顯的自嘲,「反正我呆在岱輿山也是吃閑飯,何不借與海神禺疆的交情立點功勞,好堵住那些無聊之人的嘴?」
「對不起,他們不該那樣議論杜芸姐姐。可是……」蕙離一時間想要解釋,卻被杜宇冷漠的神色堵住了話語。眼看著杜宇重新背轉身去,白袍下擺刺繡的烏金色的精衛在肆虐的暴風中翩然欲飛,彷彿立即便要陷入濃紫的海水中,蕙離鼓起勇氣道:「那麼我陪你去吧。」
「在你們心目中,我真的那麼沒用嗎?」杜宇浮起了一個放肆的冷笑,「你們就在岱輿山等著好了。」話音未落,他已輕飄飄地飛離了懸崖,如同一隻最矯健優雅的海燕投入了腳底浩淼的歸墟之中,將蕙離焦急的話語拋在身後:「可是杜芸姐姐她……」
從岱輿山到西海,必須穿越似乎永無邊際的海水。杜宇潛游在清涼的世界中,感到光線慢慢被濃稠的海水過濾在外,眼前的一切逐漸陷入漆黑,方才在人前顯露的那份張狂也就漸漸被涌動的水流抹平了。
並沒有浪費法力去照亮身邊的一切,杜宇憑著神人的直覺一路前行。偶爾遇上一股洶湧的洋流,他便如同翻身躍上草原中飛馳的野馬,藉助洋流的力量將自己向歸墟的邊緣送去。
歸墟之外,便是屬於妖界的海域。若是平日,杜宇萬不會違背神界的慣例,萬里迢迢獨自前去那神秘而禁忌的所在,可是此刻,少年的頭腦中充斥了狂熱的憤懣,即使在歸墟冰冷的水中浸泡了這麼久,也沒有冷卻他的衝動。
「放著好好的天妃不做,偏要去勾搭凡人,杜芸這種賤人哪裡配留在神界?」
「落到這個地步居然不誠心悔過,我們去作弄作弄她……」
「杜宇,你們一家都只配和骯髒的下等種族為伍,你們的窩囊樣子哪裡象個神人!」
……
不配留在神界,不配做神人。這幾句話如同燒灼的火球,將杜宇的腦海煮得一片沸騰。他握緊了自己的雙拳,穿越連綿不斷的海水,暗暗對自己重申——此番無論如何要追趕上前往西海的神界使團,在這難得的機會中立下功勛,讓濰繁那幫傢伙再不敢瞧不起自己,再不敢恥笑自己心目中最尊貴的姐姐。
懷著這個熾熱的念頭,斟酌著如何用懇切的語句打動海神禺疆,杜宇在黯黑的歸墟中走過了漫長的旅程。終於,當面前開始出現大片雪白的珊蝴時,杜宇知道自己已踏入了西海的疆域——主要靠銀河之水灌注的歸墟中,是無法生長任何動植物的,那裡只有縱橫往返的洋流,在千奇百怪的海底山脈中穿梭盤旋。
掀開面前厚重的水幕,杜宇步入了西海邊緣這片茂盛的珊蝴森林。雪白高大的珊瑚樹如同一具具死而不倒的骨骼,奇異瑰麗的景像讓杜宇忍不住停下腳步,伸手撫摸粗大的滯澀的珊蝴枝,一不小心便碰斷了一枝型如鹿角的枝條,在水中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住手!」一個還帶著童音的稚嫩聲音憤怒地從遠處快速移近,「你可知道要形成這樣一片珊蝴森林,要經過多少萬年的時間?豈容你說折就折?」
杜宇一驚,回頭張望卻不見人影,才發現說話的乃是一尾文鰩魚。那文鰩魚白地黑紋,背上更長著一對透明的翅膀,既可以在水中游弋,又可在天空中翱翔。不過以前杜宇只是在岱輿山所藏的八荒圖志中見過這種有靈性的魚類,依稀記得它們也是遊離於神界之外的存在。正驚嘆間,杜宇驀地想起方才文鰩魚的責備,連忙離身邊的珊蝴樹遠了一步,口中道:「不好意思,我一時好奇,下手忘了輕重。」
「你是哪裡來的?」文鰩魚打量著杜宇的白色法袍,疑惑地追問了一句,「神界?」
杜宇點了點頭,微笑著伸出手,將文鰩魚托在掌心中:「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請問去西海王城怎麼走?」
「你要去王城?……那你跟我來吧。」文鰩魚下意識地躍出杜宇的掌心,眼中的戒備一閃而過,擺擺尾巴,當先遊了出去,口中以一個孩子般的天真嘻嘻笑道,「你是從神界使團中掉隊的吧,他們前幾天就進了王城了。我當時在道旁看見了他們的隊伍,直看得眼花繚亂的……」
「他們現在還在王城裡嗎?」杜宇有些心急地問。
「在啊。王為他們舉行了規模盛大的宴會,聽說要持續七天七夜,今天還只到第四天呢。那樣宏大的場面,可惜我不能去參加。」文鰩魚有些遺憾地喋喋不休道,「不過你既然是神界之人,現在還來得及趕上——你聽,宴會的音樂都可以傳到這裡來。」
「我對宴會沒有興趣。」杜宇果然在氤氳的水波中聽到了隱約的絲竹之聲,暗忖自己不算來得太晚,還可以纏著海神禺疆給自己安排個差事,心中便鬆了口氣,「其實我更喜歡的是方才那片珊蝴森林的景緻呢。」
「對於無所不能的神界來說,珊蝴不會是什麼希罕物兒吧。」文鰩魚停下來,難以置信地說道。
「是有很多珊蝴,種在花園的土地里或者珠玉鑲嵌的花盆裡。」杜宇微微垂下頭,感嘆道,「可惜都是死去的珊蝴,象枯死的樹枝一樣,不像剛才,我親眼看到了那麼多微小的珊蝴蟲,才發現每一株珊蝴其實都是一個鮮活的完整的世界。」
文鰩魚的眼珠轉了轉:「那麼我帶你去一個更神奇的地方吧,那裡比珊蝴森林美得多了。」
杜宇猶豫了一下,他並沒有忘記自己來到西海的目的。可是方才那珊蝴森林的美景已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中,很少離開神界的少年沒能抵抗住新鮮玩意的誘惑,猶豫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跟隨著文鰩魚一路往西海深處游去,杜宇眼前的景物漸漸轉黯,直到最終成為一片墨色。
「你看,多美的景緻。」文鰩魚在一旁幽幽地道。
杜宇抬起手,右手拇指與中指輕輕一攏,已在海底點亮了一朵銀白色的火花,倏地照亮了方圓一丈的水域。他舉目往四下一看,不由驚嘆出聲,原來腳下的海岩上遍布了密密匝匝的海葵。這些海葵均有一人來高,色彩鮮艷,形態各異,或如金菊,或如雪蓮,或如銀杉,或如紅松,柔軟到半透明的觸手在水中微微抖動,彷彿有清風拂過這片瑰麗的海洋。
「這裡,被稱為我們西海的花園。」文鰩魚輕盈地在各色海葵的觸手中穿梭,驕傲地問道,「神界有這樣美麗的地方嗎?」
「我家所在的岱輿山也很美啊,有機會你也可以去看看。」杜宇口中不服氣地回答,眼睛卻幾近貪婪地欣賞著面前絢爛到幾乎有些妖異的景色。吸取了方才在珊蝴森林的教訓,他只是靜靜地站在海葵的空隙里,不敢再碰觸到那些看起來脆弱無比的生物。
「傻愣著幹什麼,過來和我一塊兒玩吧。」文鰩魚繞著一簇細若絲縷的觸手打了個圈,快活地邀請著。
「好啊。」杜宇見它對自己似乎完全擯去了方才的冷淡,心中也是一喜,縱身便朝文鰩魚的方向遊了過去。
無數柔軟的觸手拂過了杜宇的身體,彷彿春風裡最溫柔的柳條,讓他分外愜意。然而這份愜意還來不及通過輕微的慨嘆來表達,方才還溫婉得不著半分力道的海葵觸手頓時變成了柔韌如牛筋的繩索,將杜宇纏得結結實實,直拽到海葵的中心去。
眼看杜宇掙扎著卻無法脫離海葵的束縛,文鰩魚冷笑一聲,慢慢游回了杜宇面前:「神界的侵略者,沒有料到這裡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吧?」
「你誤會了,神界並沒有侵犯西海之心。」杜宇一邊試圖掙開海葵的觸手,一邊分辯著。
「當然不是侵犯,你們管這個叫『賓服四海』。」文鰩魚譏諷地道,「神界的使團一來就說明了,要西海獻出族人為你們服役。」它側耳聽了聽依舊遙遙可聞的管樂之聲,「這漫長的宴會不過是雙方在爭鬥前最後的討價還價罷了,你們是帶著血和火來的,虛偽的神人。」說完,轉身就朝海葵叢外游去。
「神界其實是想尋求你們的幫助……」杜宇方才解釋了這一句,眼看文鰩魚立時就要消失在自己靈光的範圍外,趕緊叫道,「我來是為了求見你們的王……」
「那些觸手將會慢慢把你勒死,你的身軀將會成為這片花園的養料,王總有一天會看到的。」文鰩魚笑了起來,扇動著薄而透明的翅膀,消失了。
熄滅了指尖的靈光,周身便是一片靜謐到死的黑暗。默默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