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染少師劍 三、劍鳴彈作長歌

那是個一丈方圓的小屋,屋裡縱橫懸掛著大小不一的鎖鏈,鎖鏈上掛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刀具,地上血跡的污漬已讓原先青磚的色澤無跡可尋。

屋裡懸掛著一個人,那人琵琶骨被鐵鏈穿過,高高吊在半空,全身赤裸,身上倒是沒見什麼傷痕。但讓李蓮花嚇了一大跳的,是這個人身上生有許多古怪的肉瘤,或大或小,或圓或扁,看來觸目驚心,十分恐怖。李蓮花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既然已經看了,便只好也看到底,於是他又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只好對著屋裡這人笑了一笑。

那被掛在半空渾身赤裸、血跡遍布,還生有許多肉瘤的人面容清俊,雙眉斜飛,即使淪落到這般境地在他臉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來,目中光芒尚在,卻是笛飛聲。

李蓮花認出他是笛飛聲,仰著頭對他這等姿態著實欣賞了好一陣子。笛飛聲淡淡的,任他看,面上坦然自若,雖然淪落至此,卻是半點不落下風。

李蓮花看了一陣,笛飛聲等著他冷嘲熱諷,卻聽他奇道:「你身上生得這許多肉瘤,穿著衣服的時候,卻把它們收到哪裡去了?」

笛飛聲淡淡地道:「你的脾性果是變了很多。」

李蓮花歉然道:「那個……一時之間,我只想到這個……」他走進屋裡,順手帶上大門,嘆了口氣,「你怎會在這裡?」

笛飛聲吊在上頭,琵琶骨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渾身生著古怪的肉瘤。但那些就如根本不是他的身體,他根本不屑一顧,只淡淡地道:「不勞費心。」

李蓮花在屋裡東張西望。他手上纏著鎖鏈,腳踝上也拖著鎖鏈,行動本已不易,要攀爬更加困難,他卻還是尋了兩張凳子疊將起來,爬上去將笛飛聲解了下來。笛飛聲渾身穴道受制,琵琶骨洞穿,真氣難行,李蓮花將他解了下來,他便如一具屍體一般僵直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兒,他語氣平淡地道:「今日你不殺我,來日我還是要殺你,要殺方多病、肖紫衿、紀漢佛等等一干人。」

李蓮花也不知有沒聽見他的話,為笛飛聲取下穿過琵琶骨的鎖鏈,突地爬了起來,滿屋子翻找東西,好半天才從屋角尋出一件血淋淋的舊衣,也不知是誰穿過的,忙忙地給他套在身上。笛飛聲撂下狠話,卻見他手拿著一塊破布發獃,劍眉皺起,「你在做什麼?」

「啊?」李蓮花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道:「我在想哪裡有水可以幫你洗個澡……呃……」他乾笑一聲,「我萬萬不是嫌你臭。」

笛飛聲淡淡地道:「生死未卜,你倒是有閒情逸緻。」

李蓮花用那破布給他擦去傷口處的膿血,正色道:「這破布要是有毒,只能說菩薩那個……不大怎麼你……絕不是我要害你。」

笛飛聲閉目,又是淡淡地道:「笛飛聲生平不知感激為何物。」

李蓮花又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閉嘴了。

他根本不該開口,這人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說話」。

他根本是自說自話。

然而這自說自話的人很快把他弄得乾淨起來,居然用手臂上的玄鐵鏈將他綁在背上,就這麼背了出去。

半個時辰之後。

浮煙裊裊,水色如玉。

笛飛聲躺在一處水溫適宜的溫泉之中,看著微微泛泡的泉涌慢慢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色。他漠然看著不遠處的一人——那人和他一樣泡在溫泉之中,不同的是他忙得很。

忙著洗衣服,洗頭髮,洗那玄鐵鎖鏈。

半個時辰工夫,李蓮花背著笛飛聲繞角麗譙這處隱秘牢獄轉了一大圈,發現這裡竟是個絕地。

這是一座山崖的頂端,角麗譙在山頂上蓋了個莊園,莊園里挖了個池塘,據說池塘里養滿吸血毒蟲,連半條魚也沒有。此處山崖筆直向下削落,百丈高度全無落腳之所,縱使是有什麼少林寺「一葦渡江」或是武當派「乘萍渡水」之類的絕妙輕功也是渡之無能。角麗譙上來是使用一種輕巧的銀絲掛鉤借力上來的,她手中有方便之物,上來下去容易,旁人既無這專門之物,又無絕頂輕功,到了此處自然只有摔死的份。

李蓮花和笛飛聲卻好運得很,角麗譙被李蓮花一激,拂袖而去,不願再留在山頂,即刻下山去了,這山莊之內無人,只有玉蝶青術以及另外十幾個丫鬟書童。莊園外機關遍布,魚龍牛馬幫有「金鳳玉笛」等三十三高手守在山巔各個死角,藉以地利機關,的確是固若金湯。

但李蓮花和笛飛聲卻沒有闖出去。

事實上李蓮花背著笛飛聲,在廚房裡捉了一個小丫鬟,問清楚角麗譙的房屋在哪裡,順手從廚房裡盜了一籃子酒菜,然後把小丫鬟綁起來藏進米缸,兩人就鑽進了角麗譙的屋裡。

出乎意料的是這屋裡居然有個不大不小的溫泉池。此山如此之高,山頂居然有個溫泉,李蓮花嘖嘖稱奇,將角麗譙將溫泉蓋進自己屋裡這事大為讚賞,然後他便將笛飛聲扔了下去,自己也跳進去洗澡。

角麗譙為自己修建的屋子很大,溫泉池子在房屋東南一角,西南角上卻有數排書櫥,上面排滿詩書,還有瑤琴一具,抹拭得十分乾淨,就宛若當真有婉約女子日日撫琴一般。桌為檀木桌,椅為梨花椅,文房四寶、琴棋書畫俱備,倒和那翰林學士家的才女閨房一般模樣。

笛飛聲對角麗譙的房屋不感興趣,只淡淡地看著那一絲一縷自自己身上化開的血。李蓮花將他自己全身洗了一遍,濕淋淋地爬起來,便到書櫥那兒去看。笛飛聲閉上眼睛,潛運內力。他雖然中毒頗深,琵琶骨上傷勢嚴重,但功力尚在,方才李蓮花幫他解了穴道,數月以來不能運轉的內力一點一滴開始聚合。只是「悲風白楊」心法剛猛狂烈,不宜療傷,他中毒太深,若是強提真氣,非臟腑崩裂不可。角麗譙對他太過了解,這才放心將他吊在屋中,拿準他無法自行療傷。

李蓮花自書櫥上搬下許多書來,饒有興緻地趴在桌上看書。笛飛聲並不看他,卻也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溫泉泉水涌動,十分溫暖,感覺到溫暖的時候,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他記起了李相夷。

他依稀記得這個人當年在揚州城袖月樓與花魁下棋,輸一局對一句詩,結果連輸三十六局,以胭脂為墨在牆上書下《劫世累姻緣歌》三十六句。

「哈——」背後那人打了個哈欠,伏在桌上睡眼惺忪地問:「你餓不餓?」

笛飛聲不答,過了一會兒,他淡淡地問:「你現在還提劍嗎?」

「哈?」李蓮花矇矓地道,「你不知道別人問你『你餓不餓』的意思,就是說『我已經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飯』的意思?」他從椅上下來,從剛才自廚房裡順手牽羊來的籃子里取出兩三個碟子,那碟子里是做好的冷盤,又摸出兩壺小酒,微笑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確是餓了。

嘩啦一聲,他從水裡出來,盤膝坐在李蓮花身旁,渾身的水灑了一地。李蓮花手忙腳亂地救起那幾碟冷盤,喃喃地道:「你這人忒粗魯野蠻……」笛飛聲坐了下來,提起一壺酒喝了一口,李蓮花居然還順手牽羊地偷了兩雙筷子,他夾起碟中一塊雞肉便吃。

「喂,角麗譙不是對你死心塌地,怎麼把你弄成了這副模樣?」李蓮花抱著一碟雞爪慢吞吞地啃著,小口小口地喝酒,「你這渾身肉瘤,看來倒也可怕得很。只不過『笛飛聲』三字用來嚇人已是足夠,何況你嚇人之時多半又不脫衣,弄這一身肉瘤做什麼?」

笛飛聲嘿了一聲,李蓮花本以為他不會說話,卻聽他道:「她要逼宮。」

李蓮花叼著半根雞爪,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她要做皇帝,要你做皇后……」

笛飛聲一怔,冷笑一聲,「她說她唾手可得天下,要請我上座。」

李蓮花哎呀一聲,很是失望,「原來她不是想娶你做皇后,是想你娶她做皇后。」

笛飛聲冷冷地道:「要朝要野,為帝為王,即使笛飛聲有意為之,也當親手所得,何必假手婦人女子?」

李蓮花嗯了一聲,「所以她就把你弄成這副模樣?」

笛飛聲笑了笑,「她說要每日從我身上挖下一塊肉來。」

李蓮花恍然大悟,「她要每日從你身上挖下一塊肉來解恨,又怕你身上肉不夠多,挖得三兩下便死,所以在你身上下些毒藥,讓你長出一身肉瘤出來,她好日日來挖。」

笛飛聲喝酒,那便是默認。

「角大幫主果真是奇思妙想。」李蓮花吃了幾根雞爪,斜睇著笛飛聲,「這種毒藥定有解藥,她愛你愛到發狂,萬萬不會給你下無藥可救的東西,何況這些肉瘤難看得很,她看得多了,只怕也是不舒服。」

笛飛聲淡漠喝酒,不以為意。

兩人之間,自此無話可說。

十四年前,此生未曾想過有對坐喝酒的一日。

十四年前,他未曾想過自己有棄劍而去的一日。

十四年前,他未曾想過自己有渾身肉瘤的一日。

此處本是山巔,窗外雲霧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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