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懸豬記 二、破門

第二天,王八十在雞還沒叫的時候就起床,快手快腳地將這木樓上下打掃抹拭了一遍,他本還想為大哥煮個稀飯什麼的,但樓里卻沒有廚房,只有個燒水的炭架子,連顆米都找不到。在他忙碌的時候,李蓮花卻在睡覺,絲毫沒有起床的意思。

雞鳴三聲,日出已久。

在王八十把那吊錢又數了十遍之後,李蓮花終於慢騰騰地起床了,剛剛穿好衣服,只聽門外砰的一聲響,吉祥紋蓮花樓的大門驟然被人踹開,一個身穿金色錦袍的中年人持劍而入,「王八十呢?叫他出來見我!」

李蓮花剛剛穿好衣服下了樓,手上剛摸到王八十為他倒的一杯水,眼前就猛地出現了一位面色不善、氣勢驚人的金衣人。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來者何人所為何事何時踹壞大門打算賠他銀子幾許……那金衣人已沉聲道:「李蓮花,在我『萬聖道』看來,吉祥紋蓮花樓不過爾爾,算不得龍潭虎穴,我只是要王八十,你讓開。」

萬聖道是江浙武林總盟,近幾年角麗譙野心漸顯,除了四顧門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數年前成立萬聖道總盟,聯絡、集合江浙三十三武林門派的消息和人手,統一進退決策。數年以來,萬聖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實力的結盟,黑白兩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給萬聖道七分面子。

李蓮花一口水都還沒喝,金衣人已撂下話來,指名要帶走王八十。王八十根本不認識這渾身金光的中年人,嚇得臉色慘白,不知他家裡弔死了頭豬竟會有如此慘重的後果,不……不不不就是頭母豬嗎?

「金先生。」李蓮花微笑道,「要帶走王八十也可,但不知紅艷閣這小廝是犯了什麼事,讓萬聖道如此重視,不惜親自來要人?」金衣人眉目嚴峻,神色凌厲,他卻並不生氣,還微笑得溫和得很。

金衣人被他稱呼為「金先生」,顯然一怔,「在下並不姓金。」李蓮花也不介意,「王八十家裡不過弔死了頭母豬,和萬聖道似乎……關係甚遠……」金衣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廢墟尋得『亂雲針』封小七的令牌,還有斷矛一支,豈是你所能阻擋?」

李蓮花皺起眉頭,「封小七?」金衣人點頭,「萬聖道總盟主封磬之女。」李蓮花看了王八十一眼,喃喃地道:「原來……那頭母豬真的很大幹系,王八十。」王八十聽他號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

李蓮花指了指金衣人,正色道:「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問你,你儘管隨他去,放心,他不會為難你。」王八十魂飛魄散,一把抓住李蓮花的褲腿,涕淚橫飛,「大哥,大哥你千萬不能拋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裡我就在哪裡,死也不去,我不要和別人走,大哥啊……」

李蓮花掩面嘆息,那金衣人未免有些聳眉,大步走過來,一把抓起王八十就要走,不想王八十人雖矮腿雖短,卻力氣驚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蓮花腿上,死也不下來。拉拉扯扯不成體統,金衣人臉色黑了又黑,終於忍無可忍地道:「如此,請李樓主也隨我走一趟。」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我不介意到萬聖道走一遭,但你踢壞我的大門,如果等我回來,樓內失竊……」金衣人眉頭微微抽動,咬牙切齒地道:「大門萬聖道自然會幫你修理,走吧!」李蓮花欣欣然拍了拍衣袖,「金先生一諾千金,這就走吧。」

金衣人面容越發扭曲,他不姓金!但好容易拿人到手,他自不欲和李蓮花計較,一抬手,「走吧!」王八十眼見大哥也去,滿心歡喜,緊緊跟在李蓮花身後,隨著金衣人走出大門。

門外一輛馬車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馬車,駿馬揚蹄,就此絕塵而去。

馬車中四壁素然,並無裝飾,一身金衣的「金先生」盤膝閉目,李蓮花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游目四顧,突然瞧見馬車一角放著個三尺余長的包裹。那包裹是黃緞,黃緞是撕落的,並未裁邊,邊上卻以濃墨揮毫畫了什麼東西,不是龍約莫也是和龍差不多的東西。他對著那東西看了好一陣,突然問:「金先生,那是什麼?」

金衣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里嘯風行』白千里。」李蓮花啊了一聲,歉然看著他,「那是什麼?」白千里看了那包裹一眼,怒色突然淡去,「一柄劍。」李蓮花問道:「可是『少師』?」白千里一怔,「不錯。」

李蓮花溫和地看著那包裹,過了片刻,微微一笑。白千里奇道:「你認得少師?」李蓮花道:「認得。」白千里道:「此劍是李相夷當年的貼身佩劍,李相夷身帶雙劍,一剛一柔,剛者少師,柔者吻頸,雙劍隨李相夷一起墜海。數年之前,有人在東海捕魚,偶得少師,此後此劍被輾轉販賣,一直到我這裡,已過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劍的宿命啊……」

李蓮花本已不看那劍,聞言又多看了那劍兩眼。「此劍……」白千里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李蓮花連連點頭。白千里道:「看吧。我不用劍,買回此劍的時候還是『滄海劍』莫滄海莫老讓我的,本就是讓人看的,多看一人,便多一人記得它當年的風采。」

李蓮花正色道:「金先生,真是謝了。」白千里一怔,這人又忘了他姓白不姓金,只見李蓮花取過那黃緞包裹,略略一晃,柔軟的黃緞滑落手背,露出黃緞中一柄劍來。

那是柄灰黑色的長劍,偏又在灰黑之中泠泠透出一股濃郁的青碧來,劍質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潤,黃緞飄落,撲面便見了清寒之氣。李蓮花隔著黃緞握著這劍的柄,雖然並未看見,但他知道這劍柄上雕著睚眥,睚眥之口可穿劍穗。十五年前,為博喬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劍柄上系了條長達丈許的紅綢,在揚州「江山笑」青樓屋頂上練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劍。

當年……揚州城中萬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為爭睹那紅綢一劍。

他還記得最後這柄劍斬碎了笛飛聲船上的桅杆,絞入船頭的鎖甲鏈中,船傾之時,甲板崩裂,失卻主人的劍倒彈而出,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間,胸口窒息如死,握劍的手居然在微微發抖,他想起展雲飛說「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身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

不錯,人之信念,終是有所不同。李蓮花此生有負許多,但最對不起的,便是這一柄少師劍。

王八十見他握住劍柄,劍還沒拔出來臉色便已白了,擔心起來,「大哥?」

錚的一聲脆響,李蓮花拔劍而出,滿室幽光,映目生寒。

只見劍身光潤無瑕,直可倒映人影。

白千里略覺詫異。其實少師劍並不易拔,這劍墜落東海的時候劍鞘落在沉船上,長劍沉入泥沙之中,慶幸的是此劍材質不凡,海中貝類並不附著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機簧。少師劍劍身極光潤,劍鞘扣劍的機簧特別緊澀,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來。他買劍也有年余,能拔得出此劍的人只有十之二三,連他自己也鮮少拔出,李蓮花看起來不像腕力雄渾之人,卻也能一拔而出,「李蓮花以醫術聞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對劍也頗有心得?」

王八十畏懼地看著李蓮花手上的劍,那是凶……凶凶凶……器……卻見他大哥看劍的眼神頗為溫和,瞧了幾眼,還劍入鞘,遞還給白千里。白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李蓮花道:「少師一直是一柄好劍。」

白千里裹好黃緞,將少師劍放了回去,瞪了王八十一眼,突然怒問:「昨日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王八十張口結舌,「昨昨昨……昨天夜裡?昨天夜裡我去倒夜壺,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那隻母豬掛在我房裡,天地良心,我可沒說半句假話……大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白千里厲聲問道:「那頭豬身上那件衣服,可是女子衣服?」

王八十連連點頭,「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衣服。」白千里緩了口氣,「那件衣服,可有什麼異狀?」王八十茫然看著他,「就是女鬼的白衣,白白的,衣兜里有錢。」他只記得衣兜里有錢,天記得那衣服有什麼異狀。

白千里從袖中取出一物,「她的衣兜里,是不是有這個?」王八十看著白千裏手里的金葉子,這東西他卻是萬萬不會忘記的,當下拚命點頭。白千里又問:「除了這金葉令牌,白衣之中可還有其他東西?」

那母豬和白衣都已燒毀在大火中,王八十記性卻很好,「她衣兜里有一片金葉子、一顆紅色的小豆子、一張紙、一片樹葉。」白千里和李蓮花面面相覷,「一張紙?紙上寫了什麼?」王八十這就汗顏了,「這個……小的不識字,不知道紙上寫了什麼。」

白千里想了想,「那頭……母豬可有什麼異狀?」王八十忙道:「那母豬穿著女人的衣服上吊,脖子上系著一條白綢,肚子上插著一支斷了的長矛,到處、到處都是異狀啊……」白千里皺眉,自馬車座下摸出一支斷矛,「可是這個?」

王八十仔細看了那斷矛一會兒,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這個,亮、亮一點,長一點……」白千里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一些,又自座下摸出一支斷矛,「這個?」王八十又仔細看了一番,點頭。

這矮子居然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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