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懸豬記 一、懸樑

角陽村的村民一向對紅艷閣敬而遠之,因為那是個妓院,並且是粗房破瓦,裡頭的姑娘又老又丑的那種第九流的妓院。但今天一早,紅艷閣後門就如開鍋一般熱鬧,人頭攢動,彷彿趕集,人人都要到王八十住的柴房裡瞧上一眼,有的人還提著自家板凳,以防生得太矮,到時少看了一眼,豈不吃虧?

「哎喲……」一位灰衣書生正往紅艷閣旁的萬福豆花庄走去,被人群撞了個踉蹌,回頭看眾人紛紛往妓院而去,不免有些好奇,猶豫片刻,也跟著去看熱鬧。

「哦……」眾人擠在王八十的柴房之外,齊齊發出驚嘆之聲。

一頭碩大的母豬,身穿白色綾羅,衣裳飄飄地吊在王八十房中梁下,一條麻繩繞頸而過,竟真的是弔死的。

「母豬竟會上吊,真真世上奇事,說不定它是看中了王八十,施了仙法得知你已多年沒吃過豬肉,所以舉身上吊,以供肉食。」在角陽村開了多年私塾的聞老書生搖頭晃腦,「真是深情厚意,聞所未聞。」

「女人的衣服,嘻嘻,豬穿女人的衣服……」地上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嘻嘻地笑,「它如果會變化,衣服怎麼不變成豬毛?」

王八十連連搖頭,「不不,這不是豬仙,我說這定是有了女鬼。你們看這衣服,這衣服兜里還有東西,真是女人穿過的,你看這東西……這可是尋常人有的東西?」他搬了張凳子,爬上在母豬身上那件白衣懷裡摸出一物,「這東西,喏。」

眾人探頭來看,只見王八十一隻又黑又粗的老手上拿著一片金葉子,就算是村裡有名的李員外也拿不出手的足有三兩重的真金葉子。母豬自然不會花錢,衣服自然自己更不會花錢,那這三兩黃金是誰的?王八十指指樑上搖晃的母豬,「這必是有怨女死得冤枉,將自己生前死法轉移到這母豬身上,希望有人替她伸冤……」

聞老書生立刻道:「胡說,胡說,懸樑就是自殺,何來冤情?」

王八十呆了一呆,「哦……」臉上竟有些失望,往眾人看了一眼,只見大家對那懸樑上吊的豬嘖嘖稱奇,看了一陣,也就覺得無聊,有些人已打算離去,心裡有些著急。正在此時,忽然樑上的木頭髮出一聲異樣的聲響,在眾人紛紛回首之際,白綾飄揚,那頭弔頸的豬仰天跌下,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豬身上一物受震飛起,直往人群中落去。

「啊——」眾人紛紛避讓,一人急忙縮頭,那物偏偏對他胸口疾飛而去,眾人不禁大叫一聲「哎呀」,那物在齊刷刷哎呀聲中正中胸口,那人撲通坐倒在地,雙手牢牢抓住一物,滿臉茫然,渾不知此物如何飛來。

眾人急忙圍去細看,只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銹跡斑斑的矛頭,矛頭上沾滿暗色血跡,顯然剛自母豬血肉之中飛了出來。王八十蹲下撫摸那摔下的母豬,叫了起來:「這頭豬不是弔死的,是被矛頭扎死的。」

眾人復又圍來,眾目齊看那死豬,半晌聞老書生道:「王八十,我看你要出門躲躲,這、這頭被矛頭扎死的母豬,不知被誰吊在你家,必定有古怪,那黃金你快些扔了,我看不吉利,咱沒那福分,享不到那福氣,大家都散去吧,散去吧。」眾人眼見矛頭,心中都有些發毛,紛紛散去,只餘下那手握矛頭的灰衣書生,以及呆住的王八十。

「你……」那灰衣書生和王八十同時開口,同時閉嘴,各自又呆了半晌,王八十道:「你、你是豬妖?」灰衣書生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本要去萬福豆花庄吃豆花,誰知道這裡母豬上吊,身上飛了一把刀出來……」

王八十看著他手裡仍然牢牢抓住的矛頭,「這是矛頭,不是刀,這是……咦……這是……」他拿起灰衣書生手裡的矛頭,「這不是戲台上的矛頭,這是真的。」只見那矛頭寒光閃爍,刃角磨得十分光亮,不見絲毫銹漬,和擺放在廟中、戲台上的全然不同,真是殺人的東西,剎那之間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灰衣書生忙自懷裡摸了一塊巾帕出來擦手,一擦之下,巾帕上除了豬血,尚有兩條長長的黑毛,他尚自獃獃,王八十腦子卻靈活,大叫一聲:「頭髮!」

兩根兩尺有餘的頭髮,沾在矛頭之上,最後落在灰衣書生擦手的巾帕之中,赫然醒目。母豬肚裡自然不會長頭髮,王八十舉起矛頭,只見矛頭之上兀自沾著几絲黑色長髮,與矛頭糾纏不清,難解難分,他張大了嘴巴,「這、這……」

「那個……這好像是這塊矛頭打中了誰的頭,然後飛了出去,進了這頭母豬肚中……」灰衣書生喃喃地道,「所以自母豬肚中又飛出來的矛頭上就有頭髮。」王八十顫聲道:「這是兇器?」灰衣書生安慰道:「莫怕莫怕,或許這刀……呃……這矛頭只是打了人,那人卻未死;又說不定只是這頭母豬吃了幾根頭髮下肚,那個……尚未消化乾淨。」

王八十越想越怕,「這隻吃了頭髮的母豬怎會……怎會偏偏要掛在我的屋裡……我招誰惹誰了?我……」他越說越覺得自己冤,往地下一蹲,咧嘴就待哭將起來。

灰衣書生急忙將手中的矛頭往旁一放,拍了拍王八十的肩,「莫怕,也許只是有誰與你開個玩笑,過個幾天自然有人將實情告訴你。」

王八十哭道:「這一頭母豬也值個一兩三錢銀子,有誰會拿一兩三錢白花花的銀子來害人?我定是招惹了豬妖女鬼,纏上我了,我定活不過明日此時,今晚就會有青面獠牙的女鬼來收魂,閻羅王,我死得冤啊……」灰衣書生手上越發拍得用力,「不會不會……」

王八十一抬頭,看見他滿手豬血塗得自己滿身都是,越發號啕大哭,「鬼啊——母豬鬼啊——我只得這一件好衣裳……」灰衣書生手忙腳亂地拿出汗巾來擦拭那豬血,卻是越擦越花,眼見王八十眼淚與鼻涕齊飛,餅臉共豬血一色,沒奈何只得哄道:「莫哭莫哭,過會兒我買件衣裳賠你如何?」

王八十眼睛一亮,「當真?」灰衣書生連連點頭,「當真當真。」王八十喜從中來,「那這便去買。」灰衣書生早飯未吃,誠懇地道:「買衣之前,不如先去吃飯……」王八十驚喜交集,顫聲道:「公、公子要請我吃飯?」

灰衣書生耳聞「公子」二字,嚇了一跳,「你可叫我一聲大哥。」王八十聽人發號施令慣了,從無懷疑反抗的骨氣,開口便叫「大哥」,也不覺面前此人雖頹廢昏庸而不老,以年紀論,似乎還做不到他「大哥」的份兒上。灰衣書生聽他叫「大哥」,心下甚悅,施施然帶著這小弟上萬福豆花庄吃飯去了。

萬福豆花庄買的豆花一文錢一碗,十分便宜划算,灰衣書生不但請王八十平白喝了碗豆花,還慷慨地請他吃了兩個饅頭、一碟五香豆。王八十受寵若驚、感激涕零,若他是個女子,以身相許的心都有了,奈何他不是。

吃飯之際絮絮叨叨,王八十終於知道他這「大哥」姓李名蓮花,昨日剛剛搬到角陽村,不想今日一早起來就看見了母豬上吊的怪事,還連累他欠了王八十一件衣裳。幸好他大哥脾氣甚好,又講信用,在吃飯之際就請小二出去外面給王八十買了件新衣裳回來,越發地讓王八十奉若神明。

李蓮花吃五香豆吃得甚慢,身邊食客都在議論王八十家裡那頭母豬。他聽了一陣,「王八十,今日村裡可有人少了母豬?」王八十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村裡養豬的雖然多,但是確實沒聽說有人少了母豬,否則一大早起來哪有不到我家來要的道理?一頭豬可貴得很……」

李蓮花連連點頭,對那句「一頭豬可貴得很」十分贊同,「一頭死了的母豬昨夜竟偷偷跑到你家懸樑,這事若是讓說書先生遇見,一定要編出故事來。」王八十窘迫又痛惜地道:「說書先生幾天就能掙一吊錢呢……」兩人正就著那母豬扯著閑話,忽地滿屋吃豆花的又轟動起來,王八十忙鑽出去湊個熱鬧,這一湊不得了,整個傻眼了。

他那爹娘不愛的家,曾懸著一頭母豬,現地上橫躺著頭母豬的屋子著火了。

非但是著火,看那濃煙滾滾烈火熊熊的樣子,即便他化身東海龍王去洒水,只怕也只得一地焦炭。他雖沒見過什麼大世面,卻是個明白人,絕望地心知他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多半是離他而去了。怎會起火呢?家裡連個油燈都沒有,怎會起火呢?

李蓮花揮著袖子扇那穿堂而來的煙灰和火氣。隔壁起火,豆花庄也遭殃,不少客人抱頭逃之夭夭,他那一碟五香豆卻還沒吃完,只得掩著鼻子繼續。

王八十獃獃地回來,坐在李蓮花身邊,鼻子抽了幾抽,喃喃地道:「我就知道豬妖女鬼來了就不吉利,我的房子啊……我的新被子……」他越想越悲哀,突然號啕大哭,「我那死了的娘啊,死了的爹啊,我王八十沒偷沒搶沒奸沒盜,老天你憑啥讓我跑了老婆燒了房子,我招誰惹誰了?我就沒吃過幾塊豬肉,我哪裡惹了那豬妖了?啊啊啊啊……」

李蓮花無奈地看著面前那第一碟五香豆,身邊的眼淚鼻涕橫飛,嘈雜之聲不絕於耳,只好嘆了口氣,「那個……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可以暫時住在我那兒。」王八十欣喜若狂,撲通一聲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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