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觀音垂淚 八、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又過數日。

方多病最近終於覺得有件事很奇怪了。他最近這幾日都在和傅衡陽下棋,那位「少年狂」傅軍師雖然將四顧門種種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卻下得一手臭棋,方多病特別喜歡和他下棋。傅衡陽又自負得很,越輸越下,這幾日已不知輸給方多病幾百回了,猶自不服。

這一日贏了傅衡陽三回之後,方多病終於想起來最近覺得什麼事很奇怪了——最近大白天時候依稀沒有看到李蓮花的影子,傍晚閑逛的時候也沒看到,竟然連吃飯的時候也沒看見!那傢伙不、會、溜、了、吧?

「李蓮花?」方多病一腳踢開李蓮花的藥房大門,只見房內桌椅書卷擺放得整整齊齊,窗欞擦得乾乾淨淨,有一個窗戶貼了新的窗紙,兩個空的陶盆疊放在藥房一角。「李蓮花?」方多病走入房中東張西望,從桌上拾起一張壓在鎮紙下的白紙。「這傢伙不會寫了三個字『我去也』吧……」方多病看這房裡的架勢,心裡已料中十之七八——李蓮花果然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溜了,舉起白紙一看,眼睛頓時直了——那紙上果然不是「我去也」三個大字,而是密密麻麻蠅頭小字。李蓮花竟留了張萬言書下來,大出方多病意料。

「畫皮、畫皮、畫皮、畫皮……」一張白紙,上萬蠅頭小字,寫的全是「畫皮」二字。方多病青天白日下看見,提在手中,眼睛一時發綠,竟覺得一陣雞皮疙瘩泛上背來,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死蓮花瘋了不成?要溜就溜,花費什麼功夫寫的這什麼東西……

總而言之,即使四顧門重興這樣的大事也沒留住死蓮花的影子,他還是溜了。方多病手裡拎著那張「畫皮」,不知何故,心裡卻總是掠過一陣發毛的感覺。無端端想起那日李蓮花擁被坐在床上那雙茫然的眼睛,像身體之中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對人間毫不熟悉的惡鬼,透過他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一切。

死蓮花必定有些秘密,方多病將萬言「畫皮」收入懷裡,第一個念頭卻不是去找傅衡陽,而是去找肖紫衿。

肖紫衿聽聞李蓮花已走,並不怎麼驚訝,倒是展開那萬字「畫皮」時顯是一怔,而後淡淡地道:「角麗譙所練的內功心法叫作『畫皮』,她能生得顛倒眾生,也多是因為她修鍊這等惡毒媚功,定力稍差之人往往難以抵擋她的誘惑。『畫皮妖功』練得功力越深,人長得越美,也越殘忍好殺,會做出許多常人難以想像的事出來。」

方多病奇道:「李蓮花怎麼知道角麗譙練的是『畫皮』?」

肖紫衿看了他一眼,不答,只深深吐了口氣——那人是不受角麗譙媚功所惑的第一人,他不知道角麗譙練的「畫皮」,有誰知道?李相夷絕世武功……但他終是沒有說出口來,這細細碎碎,萬字「畫皮」也帶給他一種異樣的感受,工整異常的萬字之中,透著一股詭異的不祥之兆……

「吉祥紋蓮花郎」李蓮花從小青峰上不辭而別,對四顧門的震動並不算大,傅衡陽雖然吃了一驚,但想此人對四顧門多半本有不利之舉,經他點破之後自覺圖謀不成便悄悄離去,自己畢竟是眼光犀利,當機立斷啊。

千里之外。

離州小遠鎮。

一棟雕花精緻的二層木樓不知何時矗立在小遠鎮亂葬崗中。兩個月前,這墳堆里明明除了被野狗刨出來的白骨和餓死的野狗之外,什麼也沒有。但最近去亂葬崗修祖墳的張三蛋回來說,咱亂葬崗上不知誰修了棟房子,那屋主約莫是瘋了,那屋就正正蓋在「窟窿」上。謠言一傳,小遠鎮百姓紛紛去修祖墳,都在那甚是堂皇華麗的木樓邊轉了幾圈、摸了幾下,確認不假之後,回來議論紛紛——這蓋房子的定是個外地人,不知咱亂葬崗「窟窿」的厲害……

原來,離州小遠鎮亂葬崗上,有個地方叫「窟窿」。那的確是個窟窿,約莫也就人頭大小,圓溜溜深不見底。平日,看起來毫不稀奇,和亂葬崗上野狗挖打的洞並沒有什麼分別,但一到夜間,這窟窿就發出鬼哭狼嚎般的聲音,而且還往外吐煙塵白氣,有時候走夜路的人經過,偶然還看見窟窿底下似乎有亮光,不知是什麼東西在底下轉悠。白天還有人會在窟窿周圍瞧見一些古怪的事物,有人拾到過銅錢、古幣什麼的,有人見過破衣服,還有人撿到奇怪的小玉器。最為可怕的是有一年夏天,這窟窿周圍二十丈內突然荒草死絕,蟲鳥絕跡,十幾隻野狗和兩個走夜路的行客倒斃在窟窿之旁,猶如剎那間從窟窿里出來了什麼怪物,頃刻間就能殺人奪命。

而這棟木樓就蓋在「窟窿」上,每日夜間,「窟窿」照舊發出鬼哭狼嚎般的聲息,那棟木樓也古怪得很,竟絲毫不為所動,主人似乎膽子很大,半點不怕鬼怪之說,偏生要在「窟窿」上吃飯拉屎。

百姓對木樓好奇至極,經過滿鎮一百二十八人的偷窺打探,住在木樓之中的是一個窮書生,每日只在樓中讀書打坐,一日三餐倒是有到鎮上對付,卻並不與人閑話,仍是喃喃地讀他的《詩經》《論語》。這位窮書生每日天尚未全黑就已睡著,鼾聲與「窟窿」發出的聲音不相上下,無怪他對自家地板底下的異狀無甚感覺,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日子倒也瀟洒舒適,不過放眼景色不夠優美,略減風雅一二。

這一日,鎮上又來了一個外地人,穿灰色儒衫,袖口打了補丁,身材不高不矮,略微有些瘦削,容貌文雅溫和,說話十分和氣。他來到小遠鎮做的第一件事是到雜貨鋪買了兩把掃帚、一弔乾絲瓜瓤、半斤皂豆和兩個饅頭,而後悠悠地往亂葬崗走去。鎮上百姓不免心中暗想:莫非這年輕人的祖宗也葬在了咱亂葬崗上?他也要去修墳掃墓?但清明早已過了……

這將吉祥紋蓮花樓搬到亂葬崗又住在裡面吃飯拉屎的人當然是施文絕,他把李蓮花的吉祥紋蓮花樓從熱熱鬧鬧的揚州搬來,丟在小遠鎮亂葬崗上,然後寫了封信給李蓮花,說是今年上京趕考的時間將近,李蓮花若不回來,他就要把這棟大名鼎鼎、價值千金的木樓丟在亂葬崗,徑自去京考了。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施文絕卷了本破破爛爛的《論語》正自搖頭晃腦地吟誦,門口有人敲門,篤、篤、篤三聲。他心裡一樂,長吟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站起身來,打開房門,眼前突然一暗,肩頭啪的一沉,一個人往前栽倒,摔在他身上,只聽啪啦一陣響,他帶來的東西滾了滿地。施文絕駭然地看著地上的掃帚抹布饅頭什麼的,呆了一呆,將身上那人推了起來,脫口驚呼,「騙子?」

李蓮花雙目緊閉,隨著他一推之勢,倒向木門,隨即順著木門軟倒於地,一動不動。施文絕大駭,把那本破破爛爛的《論語》往地上一丟,雙手推拿李蓮花胸口大穴,「騙子?騙子?」

待他雙手推拿了五六下之後,那昏厥於地的李蓮花突然嘆了口氣,「我要吃飯。」

施文絕一怔,人尚未反應過來,雙手尚在推拿。

李蓮花睜開眼睛爬了起來,歉然道:「有剩飯嗎?」

施文絕目瞪口呆,指著他的鼻子,「你你你……」

李蓮花越發歉然,「我太餓了……」

施文絕哭笑不得,李蓮花嘆氣道:「我餓到腿軟。」

施文絕嘿嘿一笑,「你這屋裡一無米飯二無爐灶,無米無火,哪裡有飯可吃?你若餓死了倒也省事,我將你和這棟破房子一起丟在亂葬崗便是。」

李蓮花慢吞吞地爬起身來,「交友不慎……」東張西望了一陣,「你乾巴巴地把我的房子搬到這種地方,有些奇怪。」

施文絕道:「我本要拉去放在貢院門口,日日讀書倒也方便,誰知道那幾頭青牛將你的房子拉到這等地方,突然死了,我也就只得委屈委屈,落腳在這裡。」

李蓮花目視周圍橫七豎八的墓碑、牌坊、墳墓、雜草、白骨和風吹陣起的塵土,喃喃地道:「這裡看來的確風水差得很……」

那日午後,施文絕便「上京趕考」去了,三年前他也這麼「上京趕考」過一次,究竟考得如何倒是誰也不知,只知他在京城為一位號稱「度春風」的青樓女子大鬧了一場,差點淪為「捕花二青天」監下之囚,不知今年又去,能高中狀元否。

李蓮花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將被施文絕糟蹋得一塌糊塗,遍布廢紙、指印、灰塵、頭髮、茶葉、禿筆等等等等的吉祥紋蓮花樓清洗擦拭了一遍,直到戌時方才坐下休息。

明月西起,今夜空中星星寥落,只有那一輪明月分外清亮耀眼。

李蓮花一人獨坐,給自己沏了一壺清茶,一壺一杯一人,靜靜地坐于吉祥紋蓮花樓二樓窗下。有道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夜月下,終是一壺、一杯、一人。

幾年前他也感到過凄涼寂寞,甚至有時候會刻意迴避憶起一些往事。

只是,如今,不了。

在他擊劍寫詩的年代,曾經吟過什麼「人生花敗百年,即興詩中,無限錯落成青眼」。如果人生真如一朵花開,他的花是開過,敗了,或是正在開,倒是誰也說不清楚,只是識得李相夷的人多半都會很惋惜吧……

清風徐來,曾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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